鬱儀站在太後身後,今日不用她擺錄口供。張濯與傅昭文一道站在趙公綏身側。
適才刑部的主事已將前因後果??講訴,高世逢的目光掃過張濯,淡淡道:“原本單從一首詩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隻是奴婢後來越想越心涼,他左一句王莽,又一句周公瑾,怕隻怕吳郎中有拿周瑜自比之嫌,有影射陛下之意。且不說這首詩傳
播甚廣,就連宮外也有風傳,很難說吳郎中心裡沒有分毫怨懟之意。依奴婢看,吳郎中老臣之心,賞他全屍也在情理之中。”
趙公綏神情淡淡的,似乎並不想為吳閱先聲辯,隻不痛不癢地說上兩句:“高掌印也說了,一首詩而已。這樣的詩沒有成乾也有上百。所謂“刑罰者,非以怒人,亦非以快一己之心也”。若僅以此論罪,難逃偏頗之嫌,也讓天下之士,無所逃命。“
“趙閣老以為,吳閱先心中就無半分怨懟之心嗎?興平十年的事,離現在過了二十年,吳郎中家裡還供奉著謝雲華的牌位,謝雲華可是先帝欽定的罪人,三族儘誅。”高世逢已經派人查抄了吳閱先的家產,將他的私宅與田莊都翻了個底朝天。
提到早就作古的謝雲華,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謝雲華是浙江紹興府人,慶洪末年二甲進士。初授翰林院編修,因才思敏捷,屢次直陳國事,後曆任禮部侍郎、吏部尚書,遂入內閣,參預機務,官至首輔。
隻是被人檢舉夥同宣府都尉勾結韃靼意圖謀反,彼時京中關於謝首輔聚集黨羽之說甚囂塵上,景帝盛怒之下,將謝首輔處以極刑,三族皆滅。
吳閱先曾是謝雲華的摯友,謝家滅門之際,他屢次求情,甚至在午門外被廷杖。
這都不是秘密。
太後看向跪在堂中之人:“吳閱先,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吳閱先微微閉目,再睜開時神情冷
淡:“唯願一死,以謝陛下與太後。”
刑部的郎官咳嗽了一聲道:“這可是你唯一能和太後娘娘自辨的機會,過了今日,便再也沒有法子自證清白了。
吳閱先聲音嘶啞:“罪臣無可辯駁,甘願領死。
坐在太後身邊的小皇帝心急如焚,給太後身邊的鬱儀使眼色。
一道眼風向他掃來,皇帝抬眼看去,張耀已將目光收回,隻是眉心蹙起。
鬱儀收到了小皇帝的授意,走至太後身邊,輕輕跪下:“下官想再為吳郎中求個情。”
整個刑部鴉雀無聲。
張濯臉色鐵青:“蘇侍讀,這裡哪有你說話的餘地。”
太後抬手作了個“止”的手勢:“你讓她說,話憋在心裡也難受。”
太後眼眸深邃,語氣平淡。
張濯突然明白了太後的心思。
她不想讓吳閱先死,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機會。
太後在等一個能為他開口的人,給她一個寬恕吳閱先的理由。
隻是吳閱先供奉謝雲華牌位之事,往小處說是悼念舊友,往大處說卻是對先帝心存怨懟,有不臣之心,這是板上釘釘的事。那麼為吳閱先辯駁的人,便會是眾矢之的,也是將太後對吳閱先的憤怒轉嫁在自己身上。
張濯靜靜地看著蘇鬱儀的側臉,心緒幾番起伏,藏於袖中的手漸握成拳。
“不過區區一塊靈位,何至於將吳郎中定罪。所謂賞善罰惡,貴在中道,太祖建國時尚尊北元先君、重用前朝舊將、委任官吏,允準其祭奠先人舊主。若僅因緬懷舊友便足以論罪的話,豈不要將我朝靼將??戮儘?上至冠軍侯、下至錦衣衛,靼
將之數近乾,若都血洗,不知高印想以何人填補空缺。政治不外乎人情,高掌印是要以朝綱而滅人欲了。”
“若隻因此事便可將人定為逆黨,豈非人人自危,人人相疑,上下惴惴、爾虞我詐?”
高世逢的臉上陰晴不定,他看了一眼太後,又笑道:“哪來的小姑娘,為何雜家從未見過你。”
他明知故問,言語間儘是輕蔑之色。
鬱儀亦笑:“不值一提之人。”
皇帝在一旁道:“她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如今在我母後身邊侍讀。高掌印過去沒見過,今日便見過了。”
太後的目光淡淡瞥向皇帝,隨即又將目光收回。
高世逄笑道:“奴婢到底還是要聽娘娘的,娘娘說什麼,奴婢便是什麼。哪裡敢有分毫違逆僭越之心。”
“蘇鬱儀。”太後叫了她的名。
“是,娘娘。”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好大的口氣。”太後的眼睛落在鬱儀的臉上,“竟敢以先祖之名,袒護此等罪臣。”
“哀家當真是太過垂憐縱容你,讓你敢在這高堂之上言之鑿鑿。”
鬱儀將身體匍匐下來,並未辯駁,但皇帝卻有些坐不住了:“母後,她………………”
“哀家在和她說話!”太後一道眼風掃過,皇帝隻得噤聲,眼中流露出一絲不甘神色。
鬱儀垂眸:“吳郎中隨侍三朝,多立殊勳,但求娘娘輕置極刑,則免“一夫冤死,萬民怨聲,慎用誅戮,以明法度之仁。”
高世逢冷冷道:“此人既已觸怒天威,國法何容偏貸,豈容挾恩相護。若不從重,恐失刑典。莫不是蘇侍讀意在徇私?”
小皇帝如熱鍋之蟻,在座上幾次想開口,身邊的寶仁一直在拽他的袖子,生怕他按捺不住。
太後明擺著不想讓他多話,此刻說得越多反而越是不利。
“好了。”太後靠在座椅上,環顧堂下眾人:“吳閱先藐視君上,論罪理應處斬,哀家看在太祖份上暫且留你一命,將你杖三十,流放廣寧。至於蘇鬱儀,罰俸半年,廷杖二十。“
錦衣衛的刑凳很快便被擺好,吳閱先率先被打了三十杖,一輪廷杖後已然昏迷不醒。太後命人將他抬了出去。
輪到鬱儀時,小皇帝再一次看向張耀,眼神中有求助之意。
若堂上還有人能救蘇鬱儀,應該也隻有張濯了。他顧不得昔日與張濯的恩怨,目光分外殷切。
鬱儀恰在此時抬頭看向張濯,輕輕搖了搖頭。
張濯的掌心已被指甲壓出血痕。
這是蘇鬱儀博得太後信任的好時機。他若是為她求了情,在太後眼中便更是會將他們二人視作一黨,如此下來,蘇鬱儀將很難再得重用。
這一輪刑杖,看似是敲打鬱儀,何嘗不是在試探他的心意。
從他舉薦蘇鬱儀之日起,太後心裡便已經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這一番皮肉之苦,便是蘇鬱儀自證的最好時機。張濯不能求太後原諒她,更不能忤逆太後的心意。
太後要的,是無依無靠的孤臣。
是逆來順受,俯首帖耳的忠臣。
信任二字,失去了就徹底失去了。
可惜這東西,蘇鬱儀不能丟。
看著鬱儀沉默地伏在刑凳上,皇帝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前有汪又,後有蘇鬱儀。
他身為一國之君,兩手空空,做不了想做的事,護不住想護的人,簡直滑稽可笑至極。
皇帝從沒想過權力是什麼,在他過去看來這東西太虛無縹緲。現在他終於意識到,權力是說話的權力,是不被違逆的權力,是能掌握生殺的權力。<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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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不了蘇鬱儀,就像救不了汪又一樣。他前幾日對蘇鬱儀承諾會保護她,此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讓他臉上火辣辣的疼。
皇帝臉上幾番風雲變換,眼中有掙紮之色,看上去他屢次想要起身,當庭再說些什麼。
太後麵沉如水,眼風掃過,顯然也不想讓他在此刻輕舉妄動。
張濯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心快如電,在皇帝準備站起身的瞬間,撩起衣袍跪在了太後麵前。
趁著皇帝還未開口,張濯俯身叩首:“蘇侍讀是臣舉薦之人,臣用人不察,不敢乞求娘娘寬宥,唯願替她領罰、代她受過,以安臣愧疚之心。”
他刻意搶在皇帝前麵,如此一來,他就從護著鬱儀變成了護著皇帝。
看到張濯搶在皇帝前麵開了口,太後心裡微微鬆了口氣。
皇帝殷切地看向太後:“母後不如就從他所請吧。”
鬱儀伏在刑凳上,靜靜地看著張濯的背影。
張濯已登宰輔之位,麵君不跪,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矮身跪下來。
朱紅的官服下,可以看見他頸後的骨節。
可見官袍下的身軀是何等的清臒。
山南山北雪晴,
千裡萬裡月明。
她有很多疑問想開口,又怕是自己太多想。
張濯甚至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可鬱儀明白,他原本可以不這麼說、不這麼做。
太後道:“既你執意如此,便代她受十杖吧。”
她站起身扶著孟司記的手淡淡道:“此事到此為止吧,哀家不想再聽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出去,皇帝臨走時回頭又多看了鬱儀幾眼。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太後走出了刑部的門。
陸零握著廷杖來學刑,他臉上沒有什麼神情,隻平淡道:“蘇侍讀,我是不會徇私情的。”
“我知道。”鬱儀笑了一下,“我不會怪你。
“請容我將身上的東西收好。”
張濯這才看見,一向不佩戴飾物的蘇鬱儀,今日在腰間的玉帶上佩戴了一塊白玉?。她將白玉?解開,又用衣角細細擦拭一番,妥帖地收入懷中,而後才再次伏在了刑凳上。
陸零麵不改色地握住刑杖,十轉瞬便打完了。
張濯上前來扶了她一把,鬱儀才起身便腿一軟又跪了下去。
十杖雖不多,但對女子來說還是有些重了,血濕重衣,她的臉白得厲害。
“我沒事。”她輕聲道,“連累張大人了。”
張濯招來門口兩個內侍:“扶她回去。”
鬱儀走到門口時扶著門框回頭看去,張濯尚站在原地。
二人四目相對,張耀竟笑了一下:“怎麼,蘇侍讀要留在這看看我的狼狽模樣嗎?”
張濯過去很少笑,即便是笑,也大都彆有深意。
此刻的笑容竟多了幾分真切。
溫和中帶了一絲戲謔,像是有讓她寬心之意。
鬱儀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任由兩名內侍扶著她走出了刑部的門。
慈寧宮裡噤若寒蟬。
太後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留下皇帝一人。
皇帝一聲不吭地跪在太後麵前,任由太後將桌上的奏折儘數拂落在地。
皇帝自己也記不清見了多少回母後如此惱怒的模樣。
大約是在先帝死後,才多起來。
太後盯著他,靜靜道:“你以為哀家不知道,你前天晚上去見了蘇鬱儀嗎?”
小皇帝梗著脖子不說話,太後氣極反笑:“你就不怕外頭的清議難聽嗎?”
“可蘇鬱儀,她是大齊的官員啊。”
“是,你說得沒錯,然後呢?”太後在他麵前站定身子,“她還是一個女人。你半夜去她的住處,就不怕大臣們議論嗎?”
“有什麼好議論的,朕不怕。”
見他用朕自稱,太後冷淡道:“你不怕,蘇鬱儀不怕嗎?”
“她出身寒微,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有多麼不容易,你難道還能不懂?你是天子,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過慣了奴才們的恭敬奉承、錦衣玉食。你也知道,她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女進士,你如此深夜出入她的房中,你就不怕彆人說她攀附皇恩,在
你的床榻上搏得官身?你這樣是毀了她,也是毀了你自己。”
這一席話說得皇帝怔了怔,隨後他放輕了聲音:“母後總說要為兒子選妃,兒臣為何不能選蘇鬱儀為妃?”
太後氣得說了兩個好字:“你喜歡她?”
皇帝垂下眼:“不知道。但兒臣覺得,這樣可以得到她的忠心。”
“得到一個人的忠心有很多種。”太後終於上前一步將他扶起來,“你要讓她尊敬你,臣服你,而不是像男人征服女人那樣征服她。更何況,你身為皇帝,更不能讓女人覺得你可以被利用。“
“現在,你告訴哀家,你還喜歡她嗎?”
太後的語氣和藹溫柔,讓皇帝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孩提時代。
可越是這樣的語氣,皇帝心裡就越是難受。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母後在用溫柔的方式逼他就範。
他不想應承她,因為他覺得自己該有
權利喜歡任何人。
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問,譬如為什麼張濯能說的話他卻不能說,又譬如太後到底害怕的是他唐突了鬱儀,還是怕他因寵失政。
這些話含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小皇帝咬緊牙關,終於紅著眼睛說:“是,兒子不喜歡她了。
“好孩子。”太後的手輕輕落在皇帝的額上,笑容溫和如慈母,“此一事,蘇鬱儀也算沒有讓哀家失望。哀家會把她留給你用,你要好好用她,為你的江山社稷鋪路。”
那一刻,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他隻能如過去無數次一樣,安靜垂首:“多謝母後。”
那日入夜後,鬱儀趴著床上寫字。窗外有夏蟲低鳴,三三兩兩的螢火蟲張闔著翅膀,如飛雪般悄無聲息地落在鬱儀養的梔子花上,暗香盈盈。
好將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
她聽到有人叩門,以為是劉司讚:“姐姐進來吧,門開著。”
門吱啞一聲響過後便停了,夜風裡含著一縷幽微的奇南香。
鬱儀抬起頭,竟是張濯靜靜站在門口。
她身上的傷才換過藥,所以隻穿了中衣,烏發輕綰,倒也不至於衣不蔽體。
雨晴煙晚,溶溶月色潑灑了他一身,他沒有走進來,隻在門口對她道:“可好些了?”
“好些了,張大人進來坐吧。”鬱儀說著要起身,張耀比了個止的手勢,“我不坐了,隻是來看看你。”
方才推開門,見她隔著燈火咬著筆頭寫字,一室橙黃,竟是說不出的溫馨美好。
鬱儀道:“我聽鄧彤史說,張大人受了廷杖後,隻草草上了些藥,隨後便回了戶部當值,可還受得住嗎?”
張濯靠著門框,淡淡頷首:“我沒事。”
他神色分明不大好,唇色也很淡,鬱儀知道他素來孱弱多病,於是執意讓他進來:“張大人若不進來,便是覺得我誠意不夠了,我這就親自將大人請進來。”
見她當真要起身下地,張濯歎氣:“好了,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