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藥味很重,鬱儀走進門時差點和兩個侍童撞在一起,他們手裡托著痰盂瓷碗、銅盆巾帕,看樣子剛服侍過吳閱先吃藥。
隻是藥碗裡的藥分毫沒動,又原樣端了出去。
房中的光線很是昏暗,隻有蒙了明紙的窗戶透進來一抹稀薄的光。
像是有無數細微的灰塵,靜靜地散開在空氣裡。
吳閱先趴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
“吳郎中。”
聽到她的聲音,吳閱先艱難地睜開眼。
“是你啊。”他像是很久都沒有開過口,嗓子嘶啞得厲害,他閉上眼緩緩道破她的來意,“我說過了,這本賬簿我不能交給任何人。”
鬱儀沒有接話,她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反問他:“吳郎中怎麼不吃藥?”
吳閱先的喉嚨像是拉壞的風箱:“實不相?,老朽信不過任何人,自然也信不過他張顯清了。”
“蘇侍讀聽沒聽過懷璧其罪四個字?”吳閱先的聲音沒有什麼抑揚頓挫,“人人都求之不得的和氏璧,便是這一本賬簿。不論是司禮監的嚴刑拷打,還是張濯的曲意逢迎,在老朽眼裡都沒有半分差彆。”
他喘了一口氣:“至於你,你和他們應該也是一樣的。
吳閱先沉沉地閉上眼睛:“彆費心力了。”
鬱儀沒說話,而是取出懷中的白玉?:“此物,吳郎中可還認得?”
吳閱先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又在獄中受儘折磨,眼睛也不如過去那般炯炯有神,他微微眯著眼,看向鬱儀手中之物。
“是......是謝家的......”他的眼睛漸漸睜大,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可謝家人明明……………”
已經全死了。
吳閱先臉上先是露出過迷惘之色,後來如夢初醒,他接連咳了數聲:“謝家的小輩中,不分男女,都有一塊白玉?。男孩多用鬆竹翠柏,女孩多用芙蓉海棠。你手中這一塊上麵刻的是海棠,這是平恩郡主的那一塊,對不對?”
說到此處,他心緒難平,悲不能抑。
“此物如今既在你手上,想來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平恩郡主是謝雲華的幼女,也是興平年間大齊第一才女。
堪憐詠絮之才,丹青妙筆、滿紙珠璣,一首《西秦賦》譽滿天下。
彼時的平恩郡主得蒙還是皇後的太後垂愛,親封為郡主,那時京中盛傳,平恩郡主早晚將會嫁入皇家、為皇家兒媳。
琴曲雙絕、才藝雙馨。便是再多粲花之論都難以形容平恩郡主的才華。
謝家蒙難之時,平恩郡主才剛及笄,多少人都扼腕歎息紅顏薄命。
吳閱先接過這片玉璧,低聲說:“雲華行刑前,曾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他那錦心繡口的女兒,在謝家被查抄時,碰巧被謝夫人送去了山上的莊子裡養病,僥幸逃過一死。他希望我能護著她,讓她平安終老。”
“可我倉促趕到時,那莊子已人去樓空。謝家派去的府丁也全部被歹人所殺。”
“自此之後,平恩郡主便再無音訊。”
“我怕她被賊人所害,故意放出風聲去,說我手中有謝雲華交給我的賬簿,十日之內便要將其公之於眾。到了第九日,我收到了平恩郡主的信。她說她還活著。”
“你說賬簿是假的?”鬱儀目光如炬,要將他洞穿。
“是。”吳閱先道,“既然她已經死了,我也不需要再用這個謊言來保護她了。”
“這世間哪裡有能報道司禮監的賬簿,如果有,謝雲華又為何不在死前拿出來自保呢?”他苦笑一聲,“不要再費力氣了。其實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收到過她的信了,我早?猜到她已經死了。
鬱儀問:“你如何得知是平恩郡主的親筆?“
“我見過她的字。”吳閱先的目光漸漸帶了幾分追憶,“她三歲開蒙習字,除了梅花小楷之外,還會寫飛白和章草。這信中的字一看就是她的親筆。我給她寫了回信讓送信的人帶回去,我問她現在在哪裡,可要我來幫她。”
“她過了很久才給我送來第二封信,她說讓我不要找她,有事她會來找我。我知道定然是將她抓走的人,忌憚著我手中這本莫須有的賬簿,但又害怕送她回來後我仍將賬簿大白天下,所以要以她為人質。自此之後,她每月或每兩月都會寫信給
我,告訴我她尚在人世,隻是我仍不知道她在哪裡,替她送信的人也並不固定。”
“我說我一定會救她,她卻說她過得很好,不用我費心。”
“如此,競過了十幾年。”他氣力漸漸不支,“一直到興平末年,她給我寄來最後一封信。”
吳閱先眼睛漸漸紅了:“她說她早知道賬簿的事是假的,感謝我一直在保護她。她說她日後不會再給我寫信了。若有一日,有人拿著一塊白玉?來見我想找我要這本賬簿,讓我轉告她一句話。”
“什麼。”
“不要替她報仇,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
吳閱先的手抖得很厲害,凹陷的眼窩流出兩行淚:“平恩郡主說的人,就是你吧。”
鬱儀的目光定定的停留在這塊白玉上,眼淚一顆顆奪眶而出。<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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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悲不能抑,痛徹心骨,咬著下唇不肯讓嗚咽溢出。
直至將嘴唇咬出深深的血痕,在她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道猩紅的印痕。
她低著頭垂泣,肩頭微微聳動著,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眼淚卻將她麵前的衣襟打濕。
鬱儀用很輕的聲音說:“吳郎中,我來給你講講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平恩郡主被人從莊子裡帶走時,也不知道要害她的人是誰。隻知道她被關了幾日後,便開始晝夜不停地往南麵走,有時能聽見寒鴉悲鳴,有時能聽見河水呼嘯。就這樣走了幾個月,一路上,她被強迫著寫了很多信,寫給一個她耳聞過卻不曾謀
麵的人,那就是吳郎中你。”
“最後,她被這些人帶到了揚州。”
“這些人雖不曾取她性命,卻根本不想讓她好過。他們將她扔進了妓院,讓她淪落為娼/妓。將對謝雲華的妒忌與憎恨全都報複在他女兒的身上。
“平恩郡主抵死不從,以死相搏,幾次求死不得。妓院裡的鴇/母勸她,好好活著才能替家人報仇,才能為自己和家人昭雪。憑著腔子裡的恨意,她終於咬著牙,接了第一個客人。”
聽到這一句,吳閱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口中悲鳴:“蒼天啊。”
“她的日子太難捱了,她覺得自己早已變成一副空空皮囊,不是還活著,隻是還沒死。彆說替父母報仇,就是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都難。”
“她一入妓院便被灌了絕嗣的藥,防止生下來路不明的孩子。她已渾渾噩噩,幾近崩潰。終於在一個飄著鵝毛大雪的冬夜裡偷跑了出去,想要投湖自儘。經過河邊時,卻見榆樹下的包袱裡放著一個氣息奄奄的女嬰,數九寒冬,這裡根本就沒有
人來,平恩郡主知道,用不了半個時辰,這個女嬰就會斃命於此。”
“她說咱們做女人的命不好,下輩子不要再投胎做女人了。哪怕做一個樹,一棵草都好。那女嬰像是聽懂了,竟開始啼哭,揮著手想要她抱。平恩郡主硬起心往前走,走了五步遠那女嬰的哭聲就弱了,像是一隻絕望的小獸無助的嗚咽。她到底還
是心軟了,走回樹邊將她抱在懷裡,用體溫給她取暖。然後,那些妓院裡的龜奴匆忙趕到,把她帶了回去。”
“這個女嬰給了她新的希望。平恩郡主漸漸不再尋死,她為這個女嬰取名叫鬱儀,隨平恩郡主母親之姓,也姓蘇。”
“所謂鬱者,鬱鬱蔥蔥,所謂儀者,儀表堂堂。平恩郡主流著血淚,將自己的餘生,寄托在她身上。”
“她為她開蒙,教她讀書。平恩郡主曾是才動天下的首輔之女,傾囊相授之下,讓這個女嬰也能識文斷字、吟詩作賦。”
“可隨著女孩長大,平恩郡主紅顏枯萎,漸漸凋零。她自知護不住養女,又怕養女引來客的垂涎,所以下定決心將她送走,送到自己奶娘的家鄉鬆江。十幾年間,那群人已經放鬆了警惕,他們料定了平恩郡主早已翻身不得,對她的監視也稀鬆
了許多。”
“平恩郡主告訴養女,她養她這二十年,就是為了讓她替自己報仇。所以如果想要報償她的養育之恩,就要努力考功名,憑借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權力最高處去。拿著這塊玉佩,去紫禁城裡找一個姓吳的郎中,為她,也為謝家複仇。然
後,平恩郡主把自己攢了大半輩子的錢都給了她。”
“郡主還說今日一彆,再也不要相見,希望養女牢記仇恨,一定要為她報仇。”
說到此處,鬱儀已經是滿麵淚痕,哽咽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