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吳閱先剛才的那一席話,給平恩郡主的故事,補上了一個結局。
原來平恩郡主早已經猜到了賬簿是假的,她反反複複叮囑養女為她報仇,不過是想讓養女憑自己的本領平步青雲,謀得一個好前程。
她把全部的感情,都融入在了一句短促的話裡。
“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
語重心長,一字千金。
那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是她最絕望時上天賜給她的珍寶,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她心中有恨,也有對孩子無儘又深沉的愛。
她想報仇,也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安穩太平地活著。
所以平恩郡主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已經釋然。
什麼家仇國恨,百年後不過黃土隴上千裡孤墳。
好人死了,壞人也死了。
她更不想讓鬱儀,背負本不屬於她的仇恨。
她隻想勉力張開翅膀,護著那個和她連血緣都沒有的孩子。
好孩子,快飛吧。
飛得更高些,更快些。
飛過那高山,飛過那江海。
快馬疾風,生生不息。
你不是嬌花,你是母親驕傲的鷹隼。
沒有人值得你以命相搏的報償,包括我自己。
吳閱先亦是老淚縱橫,他口中喃喃著謝首輔的名字:“雲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他顫聲問:“既然那群人已然放鬆警惕,平恩郡主為何不自贖身家,也不肯讓我來救她出來?”
鬱儀輕聲道:“昔日名滿天下的平恩郡主淪為娼,這世道又該如何讓她活下去?改名更姓,苟且偷生?吳郎中是為戶科做事的人,自然知道大齊的戶帖有多麼嚴苛,哪裡能有她一個女人的容身之地。再者說,若她一走了之,那些人第
一個懷疑的
就是吳郎中,到那時豈不是連累了大人您?”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如此喪儘天良?”吳閱先義憤填膺,猛地咳嗽了幾聲。
“吳郎中不如想想謝首輔之後,又是何人登此高位?那個將金老頭死訊告訴你的清吏司典簿究竟是何人?又是何人盼著你在司禮監那裡留下把柄?”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首輔趙公綏。
吳閱先仰麵躺在榻上,一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老朽如何能鬥過他啊。這二十年來,他官居高位,兩朝元老。朝中都是他的徒子徒孫,我隻恨自己從前從未想通其中關竅,隻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就連自己都被算計了進去。”
“所以,吳大人。不要去廣寧了,留在京城吧。”鬱儀凝睇著他的眼睛,“留在這,看趙公綏是如何身首異處的。”
吳閱先愣住了:“可平恩郡主說......”
鬱儀垂下眼睫:“我必將為我母親報仇雪恨。”
所有人都誇她那一筆好字,就連太後都說: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才能教出這樣好的女兒。
可教她至善明德的人,也是一個女人。
一個罪臣之女,一個娼/妓。
她從閻羅殿前為鬱儀搶回一條命。
鬱儀不會打扮,也是平恩郡主不敢給她打扮,怕她的美貌引來殺身之禍。
她們兩個相依為命的人,早在這十幾年的短促光陰裡,生出愛的血肉。
鬱儀考中舉人之後去過一次揚州。
她知道平恩郡主不肯見她,所以鬱儀將皇榜抄錄一份封入火漆中,請人給平恩郡主送去,一並送去了自己攢的一筆銀兩,她留下一張字條寫好自己下榻的客棧,說如果平恩郡主願意,她要接她一起去京城。
送信的人說,那個娘子看到信時淚盈滿睫。
他問她要不要回信,那個娘子卻默默搖頭。
她如何舍得給自己的女兒留下如此汙名與把柄,同為女子,她當然明白鬱儀一路走來的艱辛坎坷。
平恩郡主無形無息地病故在那年冬天,留給她的隻有一小甕骨灰,和她寫的幾卷書。
她從浙江趕來扶靈奔喪,依照平恩郡主的遺願,將她的骨灰埋在了眺望京師的山上。
吳閱先顫顫巍巍地撐著身子坐起來,細細端詳著鬱儀的臉:“你的確和平恩郡主生得不像,但氣韻卻和她一般無二。縱然你不是她親生的,我也會把你當自己的晚輩來看。”
鬱儀平靜道:“於我而言,她便是我唯一的母親,今生不會改。
“好好好。”吳閱先一連說了三個字,“那便如你所言,老朽願留在京中改頭換麵,等著看你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鬱儀微微舒了一口氣:“明日張大人會將您送回刑部大牢。您將會按照太後要求的那樣南下離開京師去往廣寧。但出了京師之後便會遇到一夥人馬的追殺,他們會將您秘密帶走,並留下一具屍體作掩護。對外便稱您被仇敵殺害,張大人會給您另
外安排住處。”
吳閱先點點頭:“好。”
鬱儀知道她不能在宮外久留,所以起身告辭。
看著她的背影,吳閱先的眼眶亦泛起紅意:“蘇侍讀。”
鬱儀回頭。
“不論如何,你都要記得她說過的話。”
“要好好活下去。”
這世上有兩個人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一個人是平恩郡主,另一個卻是張濯。
她輕輕點了點頭,站在門口用袖子將臉上的眼淚擦乾。
賬簿是假的,愛卻是真的。
平恩郡主用這份謊言,獨自寫完了這場相遇的結局。
天高野闊,將暮雲低。
推開門,鬱儀看見張濯正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知就這樣站了多久,也不知他把她適才的話聽進去多少。
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也沒打算瞞著張濯。
紛紛揚揚的花瓣,落滿了他的肩頭。
他於這萬千飛花間抬起頭來。
這一切,他知道的都太遲了。
蘇鬱儀的身上像是披著一場二十年前的大雪。
縱然到了太平三年,雪依然沒化,她還在等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