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曾與你們一樣,借居在國子監中讀書,那時我也如你們一般迷茫,不知道自己將會走到哪裡,更不知道這樣漂泊的生活何日才能結束。”鬱儀簡短地與他們交流,“修黃冊是一件嚴肅又重要的事情,它關乎的不僅僅是紙麵上的字,更是你
們的家鄉、父母他們能不能獲得公平,不被豪強侵占土地、掠奪糧食,你們寫下的每個字,都要公允,要真實,不能給任何人可乘之機。”
“拜托各位了。”
一眾學生皆長揖稱是。
待離開國子監之後,鬱儀本該回她那間坐落在梧桐街的宅子裡,想到傅昭文說過的話,她還是換掉了官服,決定去張濯的府邸上看看他。
空手去總也不大好,鬱儀又知道自己買的東西肯定入不了張濯的眼,左右思量後買了一包知寶居的點心。什麼玉露團、金絲酥,什麼瓊花餅、碧玉粽。鬱儀一樣挑了些,包成兩個紙包,用細麻繩捆了拎在手裡。
張濯府上的長隨見過鬱儀,進去通傳了一聲,就把她接了進去。
成椿見了鬱儀,如喪考她的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主子還沒醒,蘇舍人坐下喝杯茶吧。”
鬱儀道:“到底是什麼病症,竟然如此來勢洶洶?”
“也就是蘇舍人被選為提調官的那天,隻記得那天主子和太後說了好一陣子話,回家後便頭痛起來。我叫主子躺下休息,他卻不肯,一頭紮進書房裡,也不知道在寫什麼。”
“滿滿兩大頁紙,主子寫了大半個晚上,寫到最後手都在抖。奴才進去看了一眼,主子他額上痛得全是冷汗。他說他不寫完心裡就不踏實,讓我彆管他。”
鬱儀聽罷,不由得心也跟著揪了起來:“他寫的什麼?”
“不清楚,他的東西向來都是自己收著的,從不許奴才們碰。”成椿難掩憂慮之色,“也不知道主子是從何時起添了這麼個病症,平日裡寫字倒一切無恙,有時就會頭痛欲裂。這一回當真是嚇人,醫官趕來時,主子的臉白得嚇人,醫官把我好一頓
訓斥.....”
成椿自然不知道,張濯每一次回憶起前世,都會頭痛至極。
他嘔心瀝血,想要將前一世的黃冊案從頭到尾梳理出來。
前一世,蘇鬱儀是作為翰林院的學生,與國子監一道入後湖修黃冊的,他萬萬沒料到,如今她仍沒有逃開前一世的宿命。他不敢耽擱,害怕每多耽擱一分鐘,上天奪走他的記憶便更快了一分,哪怕疼痛欲嘔,也不敢停筆。
梅永年說他早晚要把自己的命搭進去,這朝政當真這麼要緊嗎?
張濯垂眸不語。
要緊的哪裡是朝政,而是這小姑娘的命啊。
他千辛萬苦與她重逢,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她的痛苦了。
這連日來殫精竭慮,讓張濯精神緊繃,頭痛的症遲遲不好,梅永年給他開了安神的藥,說睡滿三日之後,大概能好上一些。
所以鬱儀來時,他服過藥,睡得正沉。
房中隻在角落裡點了一盞燈,燈火氣若遊絲,看上去不大吉利。成椿無名火起,上前一步將燈芯挑亮,才將燈罩重新蓋好退了出去。
博山爐裡燃了檀香,周遭一派靜謐與安詳,張濯的屋子裡沒有什麼富麗堂皇的陳設,唯有一左一右貼著兩張前唐時的楹聯。
月在荔枝樹上,
人行茉莉香中。
是張濯自己寫的行書,舒展清雋,是這個權臣孤獨又溫柔的心思。
牆上掛著一副宋人的《樓台圖》。
雲山霧罩、帝台危宮。
正如世人所說的那樣,張濯有時並不像一個權臣,而更像是一個俯仰人間、悲天憫人的文人。
哪怕進了夏天,張濯的房內還留著一個炭盆,紅蘿炭燒起來時沒有什麼聲息。
鬱儀在他榻邊的繡凳上坐好,張濯眼簾低垂著,睡得很沉。
幽微的燭光拉長他的睫毛,陰影落在他的臉上,像是畫中人一般安詳。
張濯的手臂露在錦被外麵,腕上一寸處的傷口還沒有完全長好,雖然不再流血,看著卻仍有些心驚。這件事已過去一個月,他的身子竟如此不好,這樣細微的傷口竟還沒有複原。
此刻的張濯,身上淩厲又峭拔的氣質淡了幾分,人又添了幾分憔悴。
倒真像是哪個雲蒸霞蔚的年輕公子了。
她思緒飄得有些遠,沒有留意到榻上的張濯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將要醒來。
張濯睜開眼時,意識尚且混沌朦朧,隻見鬱儀坐在他身側,螓首輕垂,竟讓他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以為自己猶在前世夢裡。
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他定定地看著她,看得心中滿是淒涼
酸楚。
“十年了,你終於舍得入我夢中了嗎?”
語氣蒼涼,難掩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