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儀和戶部三名官吏負責審核發回原籍的部分,單獨封入一個木箱裡。
最初三日一切如常,到了第四日,鬱儀發現地字號房中要求發回原籍的黃冊越來越多,足足是其他五間直房中的總和。
要求要改的地方也不全是賬目的錯漏,更多的是些枝葉末節的筆誤或是字跡不清,全都被逐一勾出來。白元震告訴她:“每發回一本黃冊,到了鄉裡是要罰銀子的,罰的不多,但一本總要有三四文,積少成多,也不是什麼小數目,這筆錢都是交
到戶部,再轉交給瀛坤閣管。這群士子大概是想打這筆銀子的主意。”
白元震道:“每年都是這樣的,修黃冊的差事太苦,若是半分油水都沒有,底下的人乾起活來沒有精神,也不好好乾。現下雖然罰了各州府不少銀子,好歹讓這群舉人們多了些貼補,他們好更用心乾活。”
“一本黃冊多三文,今日一天就發回了近兩百冊,這些銀子豈不都是民脂民膏?”
“蘇舍人,”白元震壓低了聲音,“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日下來的確有幾十兩銀子,可分擔到各州的也就十兩左右,他們這點錢還是掏得出來的,如果再往下分,到了每一戶,那就更少了。一來這些銀子也不是咱們
掏,二來若能花些銀子,讓賬目更真實可考,百姓也是獲益者。
白元震說得都是肺腑之言:“戶部的幾位大人心裡都有數,這點小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蒙混過去了。水至清則無魚,哪個當官的不是求財求權呢,你說是不是?”
白元震這一席話,對於鬱儀而言的確是有些震撼的。
震撼的不是這筆來路不正的贓款,更多的是她竟找不到言辭來駁斥白元震。
為官哪裡是為官,分明是人心上的博弈。對上司是什麼態度、對手下的人又是什麼態度,所謂媚上欺下,哪裡是嘴上說說而已。
鬱儀定定地看了良久,終於道:“你去和地字號房的舉人們說,每日批回的黃冊至多一百冊,每間號房可以提交三十冊給我,我再從這一百八十冊中挑出一百冊封箱,若真有數額之外的黃冊要重寫,也需得由我簽印。”
白元震笑道:“也好,留出些餘地來給這些舉人們賺賺油水,也省得發回的黃冊太多,各州府有怨言。”
他顯然是在戶部浸淫得久了,深諳為官之道,鬱儀靠在桌前看著他,又看向窗外那棵廣袤又舒展的榆樹,片刻後問:“這些,你都是如何得知的?”
白元震道:“不瞞蘇舍人,這些是張大人告訴我的。”
“這些也是他的為官之道?”
“不是。”白元震笑,“張大人知道,卻從來都不這樣做。”
“戶部有兩種人,一種是深諳官場之道,又躬身踐行之人。另一種是張大人這樣的人。”
“他會教我們如何明哲保身,自己卻從來都不會踐行這些旁門左道的道理。”
鬱儀沒說話,她在想,張濯做這一切的時候,會希望她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自己,又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穿著這件青色的官袍,或許是很多士人仕途的終點,可對鬱儀來說,這個暗藏危機的盛世王朝,才剛剛對著她翻開嶄新的一頁角,她的每一步,每一個選擇,都能決定她今後的人生。
“其實……………”白元震忖度了片刻,又繼續道,“張大人還囑咐了我一件事。”
“什麼?”
“張大人說,若有蘇舍人不願意做的事,叫我一定不要勉強。”
鬱儀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還說什麼了?”
白元震有些為難起來。
“他不是告訴你了,凡事都要聽我的嗎,除此之外呢?”鬱儀靜靜道,“還有什麼?”
白元震輕輕吐了一口氣:“張大人說,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會流血會死人,也要全頭全尾地將蘇舍人送出湖去。”
“還有好多,我記在本上了,蘇舍人看嗎?”
鬱儀搖頭:“不用了,我知道了。”
六月二十六,今日是每旬開湖的日子。
官船穿梭於湖上,送來了新鮮的果蔬與食材。整個瀛坤閣的人,也隻有在開湖的日子才能吃上一口熱食,雖然送到手裡時已經幾乎涼透了,可眾人吃起來還是覺得很開心。
張濯又送了幾個包裹進來,除了鬱儀,戶部的三名官吏人人有份。
裡麵除了一些蜜餞兒肉脯之外,還有張濯的一封信。
用的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告訴她之前送出來的需要重寫的黃冊已經發去各州,如果快的話十日內就會送還給京師,屆時也會派官船送入瀛坤
閣。
還說如果缺了什麼,可以寫信給他,他能安排的也會替他們安排。
白元震寫了一封回信給他,他問鬱儀有沒有什麼話說,鬱儀想了想說:“你看著寫吧。”
張濯日理萬機,也屬實不必每人都寫信回去。
於是很快,張濯就在白元震回信的末尾看到了這樣的一段話:
蘇舍人感謝張大人關懷,還說肉脯不錯,可以多送一些。杏脯太甜,還是少些為好。
張濯讀完信後,輕輕挑了挑眉。
這信中的口吻分明不是蘇鬱儀的。
他對成椿道:“下旬開湖,隻送三個包裹進去,白元震那份不用給了。”
成椿皺了皺鼻子:“蘇舍人也真是的,竟連封信都沒回給大人。”
“她是主官,自然有千頭萬緒要忙,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張濯平靜道,“寫給她也不是要她答複我什麼。”
“若是為了等人回複才寫的信,不如不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