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也觸動了幾位女官的心腸,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孟司記道:“女人總是沒得選的。”她說這話時眼睛泛起紅意,似另有隱情。
鬱儀問:“孟姐姐過去過得不好嗎?”
孟司記不欲細說,隻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女人在哪裡能過得好呢,即便是入了宮當了娘娘,那便真的好了嗎?先帝去時,帶走了多少位娘娘殉葬……………”
她們幾人在門外唏?不已,慈寧宮裡,梁王妃也在拉著太後的手落淚。
太後歎了口氣:“你若真要哀家給你做主,也得把話說明白,若隻顧著哭,哀家即便是要幫你,也沒有頭緒。”
梁王妃今年也才二十出頭,花朵般的年紀。
她叫乳母把孩子抱去東梢間裡哄,一麵哽咽道:“娘娘先前教我去母留子,妾身心裡便有苦難言。那北元歌姬生得狐狸般的長相,一身的狐媚妖術,王爺心裡隻有她,魂都被勾去了一般。如今這孩子雖寄養在妾身名下,可還是要和他親娘更厚密
些。妾身隻怕天長日久地下去,在這王府裡都沒了妾身的立足之地。”
太後聽完她這席話,也沉默了半晌。
太後是先帝的繼後,梁王的生母,也就是太後的親姐姐,才是先帝的正室。她嫁來時,不過是體恤姐姐的孩子年歲還小,不能沒有母親的照拂。那時先帝已過而立,太後還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女郎,先帝把年少的一片深情都留給了作古的先皇
後,與太後倒像更是多年來舉案齊眉的情誼。
她也曾如同梁王妃一般,夜夜啜泣,認為自己所托非人。後來隨著年歲漸長,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才逐漸體會到情愛二字太不值一提。先帝給予她的信任與權力,成為了幫她安身立命的底氣。
“好孩子,你聽哀家一句。”太後溫聲道,“你是瞻庭明媒正娶的王妃,這府上沒有人能越了你去。你若覺得她的孩子不好,可以另選兩個清白好把控的丫頭到瞻庭房中去,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更沒人能動你分毫。哀家也是一步步熬到了今
日,你還年輕,彆那麼灰心。”
梁王妃到底年輕,這許多的道理說給她,她尚領悟得不甚透徹。
鬱儀隨著孟司記走進來,梁王妃一眼便認出了她:“是蘇進士。”
這次倒是輪到太後驚訝了:“你認得她?”一麵說一麵對著鬱儀招手,叫她走到近前來:“她如今肩上擔著七品舍人的官銜,不是過去那個沒名沒分的蘇進士了。“
梁王妃道:“先前到承恩寺裡燒香求子,恰好遇見蘇舍人,那時隻覺得是個神清骨秀的女公子,沒料到她如今好大的造化,能做太後娘娘身邊的人。”
鬱儀對她一番拜見,梁王妃又悲從中來:“早年間我也讀過四書五經,書塾的先生也說我有讀書的根骨,哪料到如今渾都忘了,隻剩下在這府宅裡同女人們鬥智鬥勇。我心裡真是對你羨慕得狠。”
鬱儀忙道:“王妃娘娘是天家的人,哪裡是下官能比得了的,娘娘當真是折煞我了。”
她愈是如此說,梁王妃便愈是感傷。
太後叫孟司記拿了幾匹緞子給她:“這些燈籠錦都是巴蜀那邊新送來的,拿去做兩身衣服圖個喜氣。”
梁王妃客客氣氣地收下,太後叫鬱儀送梁王妃出去。
一路走到門口,梁王妃又拉著鬱儀的手:“好姑娘,我心裡真是盼著你越走越高、越走越好,不要困在男人的府宅裡仰人鼻息地過活。
“彆把自己的恩榮和男人綁在一起。”梁王妃又補充道。
送她出了隆宗門,門外站著幾個掃落葉的小太監。
其中一個瞧見她出來,幾步上前來:“蘇舍人好。”
鬱儀沒見過他:“你是?”
“奴才叫祿成,內官監的。”他掃了一眼四下無人,輕聲道,“張大人叫我轉告蘇舍人,他沒事,叫蘇舍人彆擔心他。”
鬱儀戒備地看著他,祿成也知道鬱儀不會一上來便信他:“張大人如今被關在蹕道外十二監裡的舊衙門裡,那有錦衣衛看著,平日裡都是奴才進去給張大人送飯遞消息。蘇舍人若不信,去蹕道上看看就明白了。
見鬱儀警惕之色退去了些,祿成才道:“張大人這幾日病得有些厲害,奴才出不去宮,鬥膽想請蘇舍人幫個忙,去朱雀街上請梅醫官抓兩服藥來。宮裡雖然也有
醫官,隻是他們不明白張大人的身子,隻怕開了藥也無用。”
鬱儀錯愕:“他又病了?”
祿成的聲音愈發低了:“張大人故意的。縱他不說,奴才心裡也明白。他現下受的罪越多,到時候蘇舍人私藏黃冊的罪名就越小,太後娘娘便越覺得蘇舍人的黃冊是及時雨,便不舍得怪罪蘇舍人了。’
祿成的聲音有些委屈:“蘇舍人還不知道吧,張大人連著兩夜吹了一整晚的冷風,今天早上一口水都喝不下。”
等祿成走了,鬱儀便沒敢再耽擱,先和孟司記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出了東華門。
到了朱雀街上,梅醫官倒也認得她,聽她說了來意,鼻子裡重重一哼。
“他這麼作踐身子,依我看,還是早點給他備壽材的好。”
鬱儀聽了不由得反駁:“你這做大夫的,哪能好端端地咒彆人。”
梅醫官開了兩服藥遞給她,將鬱儀上下打量一番:“你原樣告訴他,他自己心裡明白。”
北三所裡一直留著鬱儀的直房,不回府的日子裡,她有時也會在這將就一晚。
這裡的好處便是能有幾眼自己的爐灶,平日裡孟司記她們便是在這自己開火做飯的。鬱儀也留了不少食物放在這裡,偶爾湊份子和她們一起吃。
她們此刻都在慈寧宮裡當值,整個北三所安靜得聽不見半點聲息。
鬱儀自己找了些木柴開了火,把梅永年開的藥放在火上煎了。
水汽靜靜地彌漫開,等著水沸的功夫,她便靠著門框發呆。
想到昨夜那個光怪陸離的夢,想到張濯,也會想到自己尚不清晰的未來。
如說未來是一片濃霧,那麼張濯便是唯一一個能在濃霧裡被她看清的人。
不單是看清,他的手裡像是還提著一盞試圖照亮她的燈。
不知從何時起,她早已經和張濯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他生得七竅玲瓏的心思,向來都要把她蔽護得妥帖。而細想想,她還從來沒有為張濯做點什麼。
架子上放著幾支蓮藕,入秋後正是季節,鬱儀拿了一根舀水洗淨,切成指節大小的小塊,另找了個砂鍋淘洗了一把江米、一小把紅豆,並著蓮藕一起煮了。
這是平恩郡主教她做得一品蓮藕粥,這碗粥端上桌時,鬱儀便知道是秋天到了。
蓮藕和江米燉得久了,粥底都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粉色,藕脆湯甜,喝了總叫人覺得心裡暖暖的。
想家的時候,她便會自己煮來喝。
瓦罐裡存著她醃的蘿卜,被切成紅亮亮的方塊,醬汁隻配蒜汁與油醋,鄧彤史每次都找她討上半碗配粥。
粥煮好了,脆醃蘿卜也被她單獨盛了一碗。
鬱儀找人借了一身宮女的衣服穿在身上,頭發也學著她們綰成垂髻。
她將煎好的藥放進食籃裡,祿成已經在北三所門外等著她了。
見鬱儀出門,他眼前一亮:“蘇舍人像是從畫裡走下來似的。
說罷又看到她手裡拎著的食籃,感喟一聲:“有蘇舍人這份心,張大人一定也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