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方向的折子一送到京城,司禮監掌印高世逄先坐不住了。
這折子太燙手,一時間竟不知該送到乾清宮慈寧宮,還是要送進趙公綏的府上。
左韞小聲提醒他:“今晚趙首輔沒回府,現在還在慈寧宮呢。”
高世逢嘖了聲:“這樣一來,即便我想幫他,也幫不成了。”
他揚了揚這張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奏折:“你送去乾清宮吧,這東西咱們這可真是不敢壓下來。”
他靠在太師椅上:“五十萬兩白銀啊,他趙公綏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祁瞻徇拿到這本奏折後,才一翻開,臉色便難看起來。
“五十萬?”他顯然也沒料到這個數字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據說是兩艘商船,模樣上看不出什麼端倪,隻是碼頭上的衛所軍見這艘船吃水極深,不像是他們報的生絹那麼簡單,所以上船去查,從船板下麵的夾層裡搜出了滿滿當當的兩船銀子,銀子背後還蓋著年號,分明是官銀......寧波那邊有好幾家銀錠
廠,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將這些官銀悄悄熔了......”
“可查出來是什麼來頭了嗎?”
“還沒有,衛所的人把船員都抓了起來,看樣子還在審......”
祁瞻徇站起身:“我要去見母後。”
他一路步履匆匆,為他提燈照亮的小太監都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祁瞻徇越走越生氣,走到慈寧宮門口時狠狠踢了杏樹一腳。
“真是太放肆了!”他怒斥道,“不論是誰,朕都要格殺勿論。”
他三步並作兩步踏上丹墀,幾個女官見他神色匆匆,才要上前阻攔便被他一把推開:“朕有要緊事。”
祁瞻徇才進入慈寧宮的正殿,卻見左右偏殿都門窗緊閉,西暖閣內似有人聲傳來。
殿中鋪了地衣,踩在上麵根本聽不到聲音,祁瞻徇一路走到西暖閣門口,才要伸手打簾,隻聽裡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令頤,這許多年來,我最喜歡的便是你現在的樣子……..……”
祁瞻徇的腦子嗡的一聲,伸出去的手生生頓在了半空。
緊跟著,他聽見自己母後慵懶的笑聲:“哦?我竟不知要不要信你了。”
二人語氣狎昵,說話的男人分明是趙公綏。
天地倒轉,昏天黑地。
祁瞻徇踉蹌倒退兩步,西間中隱隱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
似有笑語?然聲傳出,落入祁瞻徇耳中隻覺五內俱焚。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的慈寧宮,目光掃過一地跪著的女官們,她們的身子都在微微發顫,想來是恐懼已極。
“今日朕來過這裡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說出去。”他一字一語,語氣森冷陰鬱,“若不然,朕會將你們淩遲處死,朕說的出,就做得到。”
他一路走下丹墀,心裡鬱結著一口濁氣咽不下也吐不出。
寶仁見他神色愈發乖戾,小心翼翼:“陛下......”
回乾清宮的路上,祁瞻徇滿腦子想到的都是父皇還在時和母親相處的樣子。
記憶裡,母後和父皇素來相敬如賓,從不曾有過如此軟語溫存的樣子。
父皇親手將王位傳到母後的手中,臨終前滿眼不舍之色,母後亦淚眼婆娑,向父皇許諾定好好料理父皇留下的祖宗基業。
而今不過三年,母後竟像是將一切都忘了。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乾清宮,指著寧波送來的奏報吩咐寶仁:“命衛所軍嚴審此事,若有奏報即可報與朕,不要經司禮監或內閣的手。”
寧波,寧波。
祁瞻徇道:“朕記得趙公綏是寧波人。”
寶仁點頭:“是,去年趙閣老還專程返鄉過一次。”
祁瞻徇沉吟良久:“朕知道了。”
頓了頓,他又問:“張濯在哪?“
寶仁答:“還在蹕道外的十二監的衙門裡關著。”
“叫他來。”
“陛下,”寶仁道,“張大人可能暫時來不了的,看顧他的人說,張大人昨夜生了高熱,人病得有些厲害。才來了消息,想問問能不能派個醫官過去。”
“荒唐,”祁詹徇道,“朕和母後又沒有治他的罪,不過是暫時收監,怎麼能不給他治病,快去派兩個太醫給他瞧瞧,養好了身子,朕還要用他。”
眼下宮裡能牽製趙公綏的人不多,祁瞻徇越想越覺得趙公綏可疑。
他把自己眼下能用的人都想了個遍,不論是司禮監還是內閣,這些人都是忠心於他母後的人,就連錦衣衛指揮使周行章,都是太後的心腹。
思來想去,張濯倒是個難得可用的人,縱然他心裡不喜張濯,可一時間除了他竟也想不出太好的人選。
*
如今才進九月,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
寧波抄了兩艘商船,聽說又牽扯出稅銀的事來,饒是鬱儀沒有親眼所見,心裡依然異常憤怒。她沒入仕那幾年裡,眼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苛捐雜稅也一日多過一日,往青樓裡賣兒賣女的人也遠多於以往。
今日梁王妃抱著孩子來宮裡和太後說話,孟司記她們幾個便叫著鬱儀守在屋外喝茶。
太後賞了些龍鳳團的黑普洱,在這秋日裡喝最是熨帖落胃。
“克扣稅銀的人就是該死。”鄧彤史唾道,“我爹娘來信說,鄉裡已經有人餓得快死了,他們這邊竟敢拿這麼多銀子中飽私囊。”
她看向鬱儀:“你們江浙向來富庶,是不是能好些?”
鬱儀捧著茶,靜靜看著飄渺的水汽散在空氣裡:“你們見過賣兒賣女嗎?”
她輕道:“能賣去哪裡賣去哪裡,不論是賣給平民做妾,還是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頭,最不濟的還能賣進青樓裡。”
劉司讚啊了一聲:“那賣進青樓裡的,和死也沒區彆啊......”
“都是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餓得麵黃肌瘦,爹媽不求多賣幾個銀子,隻求能給她口飯,彆餓死在街上,也彆被彆人搶走果腹。”
易子相食,人間慘劇。
“那時隻顧能活著,哪裡顧得上活得好不好。”鬱儀喝完了手裡的茶,“可我想讓她們都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