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院子陰冷清涼,入秋後地上的葉子也無人拾撿,磚縫間遍生苔痕荒草,單單站在這裡,便讓人覺得內心荒蕪淒涼。想到張濯在這裡已經生活數日,她也感同身受般生出一股幽閉的壓抑來。
祿成在院子裡生爐子,見了鬱儀大為驚訝:“你怎麼進來了。”
而後又指了指房門:“張大人食不下咽,你去勸一勸。”
鬱儀嗯了聲,走到門口掀開簾子,跨進了房中。
房間裡也是陰冷的,還沒到供炭火的時節,太後那邊還沒用炭,宮闈上下就更是用不得了。
一縷光從皮紙糊的窗欞外照進來,張濯獨自背對著她坐著。
聽了腳步聲,他還以為進來的人是祿成。
他緩緩道:“你去見了蘇舍人,對不對。”
不待身後人說話,他繼續說:“你真是膽子愈發大了,我都說了不要將我的事告訴她,她聽了會......”
他抬眸看來,聲音戛然而止。
鬱儀獨自站在他背後,亭亭地如同沾了露水的菡萏。
張濯輕輕垂眸:“少見你穿成這樣……………”
鬱儀道:“你不讓祿成告訴我,是怕我聽了會如何?”
她一步步走至近前,又道:“你既知道我會擔心,為何還要作踐自己的身子?”
二人一坐一立,張濯勾唇:“我如何會知道你擔心,我又如何值得你擔心?”
這一席話說完,二人都沉默了下來。
張濯笑道:“所以,你當真是擔心了嗎?”
她明明已經說過了擔心,他還想聽她親口再認一次。
“不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裡。”鬱儀如是道。
她看著桌上尚未動筷的粥菜:“張大人怎麼知道這些是我做的?”
“坐著說。”張濯掩去眼底的笑意,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繡墩讓她坐下,“孟司記提起過蘇舍人做的蓮藕粥最得滋味,還說每逢內府庫送菜來,蘇舍人便會醃一壇小菜,有時是雪裡蕻,有時是蘿卜丁。’
他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鬱儀聽過有些將信將疑:“是青月同你說的?”
“孟司記同太後娘娘說的。”張濯道,“我恰好在場。”
鬱儀看著張濯,隻見他唇色泛白,雙頰薄紅,便知的確是發熱的樣子。
“我在蘇州吃過蓮藕粥,那時他們並不加紅豆。”張濯問,“你為何要放紅豆進去?“
“我母親說,紅豆有情,用紅豆米煮粥,有寓意平安的意思。”
這是前一世的蘇鬱儀沒有告訴張濯的東西。
她隻告訴他紅豆放進粥裡更添食欲,殊不知背後竟還有這樣的道理。
鬱儀死後,張濯曾一次次地陷入回憶裡無法自拔,也一次次地想要確認她到底對他有沒有情誼。
如果有,為何臨死前都不肯再見他。
可當他重活一世,再見到蘇鬱儀,與她相處得越多,張濯越能確定,前一世蘇鬱儀心裡也是有他的。
她和他一樣,不能說、不敢說。
那時的蘇鬱儀隻當他是個純臣、儒臣。她一心複仇,害怕與他道不同不為謀,也害怕他們二人因立場不同而水火不容,更害怕毀掉他來之不易的一世清名。
她不敢向他求援,更不敢袒露自己的過往。
而對於張濯自己而言,愛上那個受他恩遇提攜的學生,是罪不容誅的過錯。
他們二人是生生錯過的。
張濯抬起眼睫看向鬱儀,她也在看著他。
目光碰到一處,鬱儀下意識回避了他的視線。
“很好吃。”張濯道,“原本食不下咽,你來了我便覺得好多了。”
竟不知他說的是麵前的菜,還是這個人。
“我去見了梅永年,他給你開了新方子,一會兒祿成煎好了你記得喝。”
“是不是又聽他說了好些不著邊際的話?”張濯用湯匙攪動著麵前的粥碗,“他一向如此,喜歡嚇唬人,你聽了也彆當回事。”
他吃得很慢,一碗粥見了底才停下。
“你若喜歡,明天我還叫祿成給你送來,隻是明日我就不來了。”鬱儀輕道,“太後那邊走不開,還有周朔平的事還要收個尾。”
“隻這一回就夠了。”張濯笑,“若是吃慣了,日後該如何是好?”
“一碗粥而已。”鬱儀莞爾。
張濯偏過頭,沒再說這個話題:“有件事我還要囑咐你去做。”
“寧波官銀的事是趙公綏做的,他不見得會認,你可以讓陛下再查查京師中鑄幣的寶源局和寧波的寶浙局,今年的官銀背後印的是‘太平‘,再早幾年印的就是‘興平‘,若能抄到興平年間的官銀,就更能把他貪墨稅銀的罪名坐實。這個活你去找陸零
做,他最遲三日
後就會得到一個去浙江的命令,這個命令雖然隻是用來查河道監管的,但去查寶浙局也是順路的事。”
“陸.......他是張大人的人嗎?”
張濯點頭:“是。”
陸雩是蘇鬱儀前一世外放靈州前讓他重用的人,張濯知道他心思剛正純粹,所以在永定公主的事後,漸漸將他拉攏至自己麾下。
張濯很想告訴鬱儀,重用陸的人從來不是他,而是鬱儀自己。
陸零該感激的也不是自己對他的知遇之恩,而更該感謝前世那個慧眼識珠的蘇大人。
一場生離死彆,帶走的不僅僅是張濯身邊那個同路的堅貞摯友。
還有他全部的悲歡。
他孤身溯流而上,隻為撿起她留給他的回憶碎片。
他們是知己,是好友,是曾發願共同匡扶河山的見證者。
也是張濯藏於心底、永誌不改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