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千秋歲(一)(1 / 2)

錦衣衛來來往往,將慈寧宮團團圍住。

稀薄的陽光從菱花窗外照進來,照在錦衣衛們翻飛的袖袍上,日影搖蕩,好似一折無聲的儺戲。

張濯的唇被鮮血染紅,滴在鬱儀的衣擺上,如同一朵淒豔的花。

他喘了聲:“抱歉。”

趙公綏顯然也不曾料想過會出現這樣的事,太後的目光自張濯逡巡至趙公綏身上,神色莫辨。

張濯的身子越來越冷,縱然鬱儀知道張濯準備的藥並不致死,仍抑製不住地產生一絲複雜的恐懼。

他閉著眼睛,胸口隻餘下淺淺的起伏。

“張大人。”鬱儀叫他,害怕他在太醫趕到之前就失去了意識。

張濯輕輕嗯了聲,雖然還閉著眼,唇角卻又微微勾了勾。

還醒著。鬱儀緊繃著的神經稍稍鬆了分。

太醫匆匆趕來,終於指揮著將張濯抬開平放在地上。

已經入秋,地上冰冷刺骨,鬱儀拿來自己的外衣蓋在張濯身上。

張濯睜開眼看著鬱儀,微微啟唇想要說話,鬱儀半跪下來俯身去聽。

他說的是:“彆怕。”

他知道她很勇敢,卻依然想再讓她多安一分的心。

“好。”鬱儀輕輕撥開張濯臉上的頭發,如是道。

楊太醫拿了銀針輕輕挑了一滴張濯唇上的血:“這......這是五毒散。”

聽到五毒散三個字,趙公綏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毛,似乎也有些疑惑。

楊太醫旋即拿起張耀適才飲過的茶盞,隻是裡麵也濺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一時間竟也辨不出到底是不是茶中所帶的毒。

“這茶水陛下與娘娘都飲過,太醫快一起看看。”孟司記說罷端來兩杯茶,楊太醫換了根新的銀針驗過:“這兩杯無毒。”

孟司記鬆了口氣:“隻是這毒物是如何跑到張大人身上的?”

楊太醫轉頭看向周行章:“不知張大人早上所食何物?”

周行章道:“早膳分毫未動,隻飲了一碗湯。”

他命人帶來張濯在十二監裡用過的茶具,楊太醫逐一驗過,待驗到湯碗時,銀針驟然泛起烏黑的顏色,隱帶暗藍的微光。

“湯中有毒。”太醫如是道。

“此毒可解?”太後問。

楊太醫又半跪在張濯身側,唇上的胡須一抖一抖的:“難解。隻是此刻張大人正處於危急關頭,千萬不可挪動。”

“難解便是可解。”太後扶著圈椅的扶手坐下來,“你要什麼隻管同哀家說,隻要這紫禁城裡有的,哀家都供你用。”

她的話音才落,外麵便有一隊錦衣衛匆匆跑來,身後跟著一眾人,打頭的是傅昭文和王兼明,後麵還跟著司禮監的高世逢、左韞和鄭合敬,慈寧宮裡一時間擠滿了人。

高世逢一來,眾人忙給他讓開一條路,孟司記也為他在太後身邊另設了座位,高世逢先道謝問安,再緩緩落座。秉筆左韞和鄭合敬都站在他身後。

傅昭文耐著性子對太後皇帝行禮,而後就撲到了張濯身邊,一連串地喚他的名:“顯清,顯清。”

他的手抖得厲害,張濯微微動了動手指,輕輕拍了他的胳膊。

“老師,我沒事。”

他微睜開眼,才一說話,就有鮮血順著唇邊淌下,看得傅昭文心疼不已,他驟然抬起頭看向趙公綏:“老朽倒要看看,究竟是誰人要害我顯清?”

趙公綏道:“張大人風光無兩,又有誰敢害他,便是一根汗毛都不敢吧。”

他們兩人劍拔弩張,祁徇已拿起桌上兵部的賬簿走到王兼明麵前:“你來看,你兵部的賬上為何會有五十萬兩的虧空,去年我母後撥給兵部的一百萬兩白銀又究竟花在了何處?”

王兼明用餘光看了一眼趙公綏,隨即跪下來。

“起初,臣的確是奉命拿這百萬兩銀子為陛下與娘娘建水師的,隻是戶部那邊最初隻是壓著不簽字放款,拖了兩個月才給了三十萬兩。”王兼明話音才落,熊寅就氣不過了:“荒唐,娘娘的確批了一百萬兩銀子,分明是你們兵部谘文不全,張尚書

勒令發回,你們便拖著不交。戶部衙門裡要清賬、盤庫、催繳,哪有功夫隻圍著你們兵部轉。”

王兼明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說:“後來,臣幾次派人去催。戶部那邊卻說潮白河淩汛,要撥銀子給河道監管。張尚書大筆一揮,隻能先給臣三十萬,餘下的叫臣去找工部要,工部尚書說正在給先帝修高陽台,賬頭上所有的銀子都花了出去,隻

好給臣一張欠條而已。”

熊寅指著王兼明:“休要血口噴人,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事,戶部何曾因為潮白河工程的案子耽誤你兵部的銀兩發放?你們的七十萬兩,張尚書早已簽批,三個月前就送去了你們兵部。”

“兵部從沒有收到過戶部的銀子,隻有一張欠條。”王兼明從袖中取出一張欠條:“白紙黑字。”

傅昭文聽罷冷笑一聲:“原來王尚書還會把一張欠條整日裡帶在身上,也不怕丟了?”

“傅閣老,這可是七十萬兩銀子,不是七十,也不是七百。下官這顆人頭都沒有這張紙值錢,我當真是害怕這張欠條丟了,被偷了,那下官全家都要處斬。”

王兼明說完,又用餘光瞟向張濯:“且不說,張尚書身上還背著貪墨的爛賬,刑部雖說還沒給他定罪,可空穴來風,張大人做了什麼想必心裡也清楚。若不是張大人畏罪想要燒了瀛坤閣,咱們也不能從這些黃冊裡找出端倪。太後與陛下對你還

是太過容情了。”

“且臣聽說,前朝曾有不少官員,初一從國庫裡調出一筆銀子,先到宮外找地下的錢莊存入,待到月末用銀子的時候再取出,賺上一個月的利息。張尚書本是行家裡手,隻怕臣兵部這七十萬兩欠賬,就是被他挪到宮外去了。”

“依臣下看,今日慈寧宮種種,隻怕是張濯自己畏罪,想要自儘罷了。”

傅昭文氣得渾身打,連說了三個字:“瀛坤閣是他燒的,撫州的銀子也是他貪的,如今你兵部的虧空也是他做的。他張顯清當真是有三頭六臂,若他真貪了數百萬的銀子,如何他名下也不過是田莊數座,水田十數畝,就連府上的仆從都還不

如你王尚書的一半?“

“他現在半死不活地躺在這,你們竟還想潑臟水,致他於死地?”

太醫正在為張濯行針,聽傅昭文如此說,張耀還想說什麼,就被太醫一把按住:“彆動,毒血若過心脈,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傅昭文聞聲回頭,隻見張濯對著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張濯分明看見傅昭文眼底淚光閃爍,不由得彎唇,用唇語道:“沒事。”

他的目光越過太醫,輕輕落在了蘇鬱儀的身上。

她垂著眼看不清神色,隻見暗紅色的血開在她的衣擺上,她靜靜站在人群外,手輕輕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蘇鬱儀外放出京時,曾口口聲聲認下了潑向她的全部臟水與汙名。

他五內俱焚,反反複複斷言要為她翻案,她卻一次次回絕。

那時他的心情,大抵和此刻的昭文一般無二。

他們都想拚儘一身修為張開雙翼,護住那個在他們心中最珍視的人。

縱然那個人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脆弱。

張濯又想起了前一世的今天,傅昭文被所有人當堂指認貪墨之罪,傅昭文自知百口莫辯,立刻想要觸柱而死,以自證清白,卻又被錦衣衛攔下。

那時的張濯雖已入閣,卻也隻是個醉心文海的純臣,未曾識得官場如刑場般詭譎狡詐的一麵,也沒有料到這些人的手段是何等的乖戾殘忍。

那一天他和傅昭文跪在一起,回天乏術。

直至趙公綏指著張濯對傅昭文說:“你忍心讓你的愛徒受你株連,斷送他的仕途,因你之罪而流放西疆嗎?”

這一句誅心之言,傅昭文老淚縱橫,終於顫抖著認下了自己的罪行,並懇請太後與皇上不要牽連到張濯的身上。

縱然張濯苦苦相求,他都心意已決,誓不回頭。

於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張濯失去了對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師。

想到這裡,他竟覺得身體上的苦痛並不難以承受了。至少,這些不必由傅昭文來承受。

鬱儀恰在此刻抬起頭,她與張濯的目光撞在一起。張濯對著她微微頷首,她的目光就變得更加堅毅起來。

她穿著那件帶血的衣袍,穿過攢動的人群,一路走到太後與皇帝的麵前。

雙膝跪地。

此時此刻,疼痛將張濯的五臟六腑都撕扯在一起,他臉上冷汗涔涔,卻好像感受不到終一般地露出一個微不可見的笑意。

“娘娘,下官有話要說。”

慈寧宮內的聲音都低了下來,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鬱儀的身上。

她目光如炬:“娘娘,張大人是被冤枉的。”

“請娘娘和陛下恕下官死罪,下官府上有廿州黃冊的原件。趙閣老呈交給陛下與娘娘的黃冊是偽造的。”

這一句話一出口,除了張濯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張濯的目光清冷,複又帶了一絲觸動。

前一世他義無反顧地想要保護昭文,這一世,蘇鬱儀也在義無反顧地保護他。

另一邊,趙公綏並不相信鬱儀的話。

他語氣中頗有幾分輕慢:“蘇舍人,娘娘與陛下麵前,話是不能亂說的。”

鬱儀看向太後:“趙閣老用廿州的黃冊定了張大人的罪,說單從廿州的賬上有四十五萬兩的缺口,因此張大人才不惜和周朔平聯手,打起了撫州賦稅的主意,想要拆東牆補西牆。後來又覺得除了甘州之外,彆處的缺口也太大,區區撫州仍然堵不

住窟窿,所以聯合撫州知府,在黃冊的封頁上做手腳,乾脆將瀛坤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可甘州的賬,分明沒有半分錯漏。從興平年到太平年,十年來全都是對的。”她目光灼亮,“甘州不過是邊陲州府,連年稅銀比不得浙江的五分之一,若真是貪墨,何至於在這裡動手腳。分明是趙閣老自以為此地偏僻,戶部的官員也鮮少調此地

的黃冊用以核對賬目,在廿州的黃冊上造假更不易被人發覺。”

趙公綏麵沉如水:“蘇舍人,汙蔑老夫是重罪,你此刻信口開河,在娘娘與陛下麵前大放厥詞,你不怕死嗎?”

“死又何懼?”鬱儀凝視他,“蘇鬱儀兩袖清風,蹈死不顧。”

鬱儀看向太後再次稽首:“娘娘,下官願戴上鎖鏈,但求娘娘讓下官回府將證據取回。”

“同行章。”太後沉吟,“如她所言,鎖上她的手,去她府上。”

太後複又看向鄭合敬道:“你去將趙公綏的黃冊拿來。”

鄭合敬恭順稱是。

周行章拿來鎖鏈,縛住了鬱儀的雙手。鬱儀跟在周行章身後走出慈寧宮,途經張濯身邊時,鬱儀目光與他有一瞬間的交錯,分明看到張耀的目光落到鎖鏈上,流露出一閃而過的心痛之色。

她對著他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慈寧宮外陽光刺眼,鬱儀微微眯著眼睛,周行章目光冰冷,不帶半分感情:“我會帶著你騎馬回去,但周某並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好。”鬱儀輕輕點頭,“同大人不必將我當作女子看待。”

她本不會騎馬,再加之雙手被鎖住,更加無法保持平衡,周行章一手拽著她手上的鎖鏈,單手握韁,沿著朱雀街疾行而去,到了梧桐街上都儀的住處外,他又把鬱儀單手拎了下來。

“鑰匙?”

鬱儀道:“在我懷中。”

周行章挑眉,鬱儀平靜道:“周大人可自取,不必在意我女子的身份。”

她坦蕩磊落,周行章神色一哂,將她手上的鎖鏈打開:“你自己開門吧。”

鬱儀問:“不怕我跑了?”

周行章一手握著馬鞭,平淡道:“你會跑嗎?”

張濯尚生死未卜,她自然不會跑。

鬱儀取出鑰匙將門打開。

她知道這本黃冊被她鎖在哪一個抽屜裡,這個東西關乎張耀的性命與清譽,她很難信過任何人,所以才堅持自己走這一趟。

周行章從始至終都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她每次拉開抽屜之前,周行章都要先驗過抽屜裡的東西才讓她上前。

鬱儀將黃冊裹好放進布袋裡走出了屋門。

走到院子裡時,她看見丹桂樹下還晾著那張她自製的夾宣。

臨入宮前,她曾買了很多草藥,試圖自己將宣紙做舊,以此來判定哪一本才是真黃冊。

她走到丹桂樹下仔仔細細地觀察著這張泛黃的夾宣。

單從外觀上看,的確在她的一番炮製下,紙頁泛黃,看上去已經被存放了好幾年之久。

隻是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處極微小的孔洞上。

這裡似乎有被蟲蛀過的痕跡。

身後,周行章已然開始催促:“不要耽擱了,快走。”

鬱儀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走吧。”

她對著周行章伸出手,任由他重新將她的手鎖上。

*

回到慈寧宮時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鬱儀走進門時孟司記正在給眾人倒茶。

周行章把她手上的鎖鏈解開,她走到太後麵前,將布袋中的黃冊取了出來,雙手遞交給太後。此時,鄭合敬早已將趙公綏的黃冊取來放在太後的案頭,現下兩本黃冊一左一右地並排放在一起,處處透出一股詭譎的古怪。

隻不過趙公綏的那本黃冊上遍布著斑斑水痕與燒灼的痕跡,紙頁泛黃,上麵寫著的字跡也有些模糊。

二者的內容除了賬目上的不同之外,幾乎是如出一轍。

太後的聲音還算平靜:“叫畫廷的待詔畫師一並過來,辨認舊書字畫他們也算是行家。”

鬱儀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她知道是張濯,卻依然沒有回頭看。

畫廷的待詔很快被請了過來。

太後將趙公綏的黃冊遞給一名姓崔的待詔:“你來看看。”

崔待詔蹙著眉細細看,趙公綏冷笑道:“崔待詔可要看清了,千萬不要走眼。”

這一句看似是勸告,實則是要挾,崔待詔額上的冷汗登時冒了出來。

這一本黃冊還蓋著興平年的印,崔待詔小聲對太後說:“娘娘,這本黃冊原本就泡過水,又經烈火燒灼,字跡已經不易分辨,隻是這印......這印是真的。”

官印都是宮中工匠親手鏤刻的,在不易發覺之處,也有自己防偽的暗紋。

這種暗紋並非是常人能辨認並偽造的。

太後接過他遞來的黃冊,翻過數頁,神色不改。

複又看向鄭合敬:“廿州地方上的青冊在哪裡?”

各州的黃冊都有兩本,一本在各州官府裡留存,一本送入瀛坤閣裝冊。因為瀛坤閣的大火,興平二十八年的各地青冊已經被陸陸續續調入了京城。

鄭合敬答:“在趙首輔那。”

趙公綏見太後的視線轉向自己:“臣前陣子帶著翰林院的人一起修複黃冊,的確接手過甘州的青冊用以核對。這本青冊現在在翰林院,臣這就命人去取。”

說罷招來身邊服侍的小內侍,剛要囑咐幾句,太後已經看向同行章:“你去。”

趙公綏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滯:“看來娘娘是信不過了。”

“不是哀家信不過你。”太後的目光看向他,“而是靈佑也該想著避嫌才是。”

說罷,她又叫來崔待詔:“蘇舍人這一本黃冊,你也來瞧瞧。”

崔待詔雙手接過,翻開扉頁,雙手登時開始微微發抖,他看了一眼太後,又看了一眼趙公綏,嘴唇幾次開合都說不出來一句話。

“說話!”太後猛地一拍桌子,嚇得崔待詔狠狠打了個激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娘娘,這本......這本也是真的………………”

此話一出,所有想看蘇鬱儀笑話的人都有些笑不出來了。

兩本黃冊,必有一真也必有一假。

究竟是誰在撒謊?

太後看向蘇鬱儀:“蘇舍人手中,為何會有黃冊?”

鬱儀平靜答:“娘娘還記不記得,下官才入慈寧宮時,擔任的是娘娘侍讀一職。那時,娘娘曾將一本賬冊交給下官,叫下官抄錄一番。”

“嗯,繼續說。”

“娘娘告訴下官,這本賬冊是昔日張大人所寫,結合了西南各地的農情與物候,若有不詳儘之處,還讓下官向張尚書請教。這本賬冊當中關於甘州的部分字跡不清,下官便去請了張大人的手令,從瀛坤閣中調出了甘州的黃冊。隻是事後抄完了需

要的數目後,忘了歸還,今日才想起。”說完這段話,鬱儀再次叩首,“下官有罪,百死不足,但還請娘娘還張大人清白。”

太後記得那本卷宗,也記得那一日正是她自己說的,若鬱儀有不通之處可以請教張濯。

“你說你那日抄錄的卷宗中也有廿州的記錄,那本卷宗現下在何處?”

熊寅道:“在戶部衙門。”

兵部尚書王兼明驟然道:“既然在戶部,那就不可信了。他張濯是戶部尚書,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更改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皇帝終於也忍不住開口了:“母後,兒臣想既然各有各的道理,不如也一並取來參詳一番,以免有心之人銷毀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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