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聽罷點頭:“鄭合敬,勞你再去一趟。”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周行章和鄭合敬一起回到了慈寧宮。
周行章率先呈交了翰林院中關於甘州的青冊。
青冊上的數字與趙公綏的黃冊如出一轍。
鄭合敬呈交了戶部兩本卷宗,一本是張濯寫的原版,一本是鬱儀寫的抄本。兩本卷宗都和鬱儀的黃冊分毫不差。
太後看著這幾本賬冊,氣極反笑:“好高明的手段。”
這數月來種種荒誕詭譎之事,王寬、撫州知府、周朔平等等一眾人的性命,全都係在這幾本賬冊上。
“今日哀家到時要看看,究竟誰是李逵,誰是李鬼。”
司禮監掌印高世逢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左韞在旁與他耳語道:“老祖宗覺得趙閣老和蘇舍人究竟誰才是真李逵?”
高世逢為人老辣,不欲站隊,他眯著眼看向蘇鬱儀:“依雜家看,他們誰是李逵、誰是李鬼根本不重要,而要看娘娘心裡認定誰才是真李逵。”
而另一邊,為張濯診治的楊太醫正在飛快地寫方子,叫自己的徒弟們趕快去煎藥。
他已將張濯的十根手指全部刺破放血,流出的血全已泛起烏黑,而張濯像是冷得透骨,全身抖得很厲害,意識也漸漸昏沉,楊太醫連叫了幾聲他都全無反應,如死去一般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
鬱儀回頭看了他一眼,見此慘狀,緩緩握緊雙拳。
傅昭文一時間心痛如割,立刻解開自己的鬥篷也披在了張濯的身上。
“合敬。”太後叫了鄭合敬的名字,“你素來通文墨,你來看看。”
見太後如此信任,鄭合敬立刻肅容走至她身邊,恭恭敬敬地將兩本黃冊拿起。他看似不苟言笑,隻是耳垂卻微微紅了起來。
這一幕落在趙公綏眼中,他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鄭合敬指著趙公綏的這本黃冊說:“娘娘,這本黃冊上有燒灼與潑水的痕跡,奴婢辨認不出具體的年份。”然後轉而指向鬱儀的那一本:“這本的確不像是最近做出來的。”
他將這本黃冊放在光下:“娘娘請看,這本黃冊的最外層泛黃得更重一些,層次也分外分明,這是由於和空氣接觸的原因。這一本中的每一頁都是如此,若真能造假成這個樣子,也算是巧奪天工了。”
他又拿起翰林院呈交上來的甘州青冊:“娘娘您看,這一本青冊的紙頁雖然泛黃,卻黃得很均勻,不像方才那本,看得出變化。隻是這幾本上的官印都是真的,奴婢隻能從經驗上說,蘇舍人的黃冊看上去更真些。”
鄭合敬的父母曾是開畫館、做雕板印刷的手藝匠人,他對這些也更得心應手。
這話說完,趙公綏的臉色便難看下來。
“鄭秉筆倒是奇技淫巧皆通。”
隻是鄭合敬不似崔待詔,他一心忠於太後,對於趙公綏似有若無的威脅沒有分毫恐懼:“回趙閣老的話,奴婢隻信一個道理,隻有死物才是不會說謊的。”
這邊陷入僵局,太後也在思索。
鄭合敬所說的的的確確有道理,但是若單憑紙頁泛黃的程度便斷定真偽,仍舊顯得證據不足,也不夠使人信服。
她先看向鬱儀,鬱儀垂著頭,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地毯上。
太後再把目光轉向趙公綏,他的目光就和太後撞在一起。
趙公綏在觀察她的表情。
人在官場上泡得久了,自然明白此刻不能心虛的道理,太後漠然地轉開視線,看向慈寧宮另一邊的楊太醫。
他正指揮著徒弟為張濯喂藥。
“張尚書如何了?”太後問。
楊太醫用袖子擦了擦?上的汗:“娘娘,張尚書的性命應該是保住了,隻是……”
他想說張濯的脈摸上去亂得不像樣,可滿座臣工不知誰盼著張濯早死,他身為醫者,更不能將病人的狀況如此大張旗鼓的公之於眾,所以換了個語氣繼續道:“隻是大病傷身,張大人的身子還得好好將養。”
太後略微頷首,沒有再過問下去。
她輕輕拿起兩本黃冊,一時間心情也有些複雜。
現在堂下跪著的,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女進士。
坐在一旁的,是那個和她從無儘風雪中一路走來的趙公綏。
地上躺著的,是先帝托孤的戶部尚書。
除此之外,便是滿桌真假難辨的卷宗。
她反反複複問自己,若這裡麵真有人是壞人的話,她希望這個人是誰?
這裡麵的任何一個答案,對她來說都是切膚之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這個大權在握的女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繼續追查下去,還是該和稀泥一般草草掀過。
她究竟能不能、該不該保住所有人?
太後並不是一個重情的女人,但並不意味著她沒有情。
她從不堅持絕對的黑與白、對與錯。
她手中的權力是一把刀,可以讓任何人的人頭落地。
可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她需要的東西。
便在此時,沉默良久的鬱儀再一次開口了:“娘娘,若下官說自己有法子能辨認出黃冊的真偽,娘娘願意信嗎?”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能將一切汙穢都照徹。
太後沉默了。
縱然堂下很多人都抱著看戲的心態,想要看看蘇舍人還有什麼拙劣的把戲。但以太後對蘇鬱儀的了解,她生性謹慎,從不會說沒有把握的話。
她抬起頭看向趙公綏的眼睛,回答了蘇鬱儀的問句:“說吧。”
“娘娘可知,製作黃冊青冊的紙有什麼講究嗎?”
“黃冊與青冊的內頁用的都是宣,這種宣紙更厚密,也更利於長期儲存。專供黃冊使用的夾宣都用特殊的藥水浸泡過,除了黃柏、梔子、槐黃、蘇木、茜草等草藥外,還加了極微量的砒/霜,這樣的工序極為繁瑣複雜,每日需將來宣泡入藥水
中,次日再晾乾,前前後後幾乎耗時數月,浸泡數百次,才能將藥水完全滲入央宣的細微紋理之中,使之保持數十年之久。這也正是為何娘娘所能見到的每一本黃冊中,都不曾有被蟲蛀過的痕跡。”
鄭合敬拿起兩本黃冊放在鼻下聞了聞:“娘娘,兩本黃冊都有藥物的味道。”
鬱儀的聲音依然很平靜:“我們常人自然分辨不出這張夾宣究竟有沒有經過數月的浸泡晾曬,但有一種東西可以。”
“書蠢。也就是琉璃廠外秀才們俗稱的書蟲。”
“這些蟲豸生活於陰暗的書閣裡,時常在舊書中產卵,也會將書本蛀破。黃冊之所以要浸泡藥物,也是為了防止各類蟲豸將卷宗咬壞。”
“這些蟲豸喜水,可以用一塊濕布鋪在舊書閣中,至多不過半個時辰,就會有書蟲過來飲水。”
這一點也是蘇鬱儀猛然想到的。
方才她回府時,丹桂樹下晾著的是她自製的夾宣。
不過一夜的功夫,這些央宣上已經有了蟲蛀的痕跡,顯然隻浸泡過一次藥水的宣紙,並不足以使這些蟲豸畏懼。
空白的黃冊皆有定數,趙公綏偽造時用的空白黃冊必然不是內廷特供的,而是在小作坊裡私人仿製的,這樣的黃冊沒有經過反複漂洗夾宣這種複雜的程序,防蟲效果大打折扣。
這也是她當下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趙公綏臉色微變,目光與王兼明碰在一起,王兼明亦神色微妙。
高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將鬱儀上下打量個遍:“真是個妙人。”
太後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意外之色。
許久之後,她扶著桌案站起身:“趙公綏留下,其餘臣工暫且都回去吧。這件事明日哀家會給諸位一個答複。”
這個案子很快便要見分曉了,太後的心思也並不難猜。
太後並不想在眾臣麵前直白地為誰定罪以至不可轉圈,又或者說,這個案子不管背後主使之人是誰,太後都想給他留幾分顏麵。
司禮監秉筆左韞在一旁低聲對高世逢道:“老祖宗您說,這蘇舍人是不是開了天眼,怎麼就能先一步將甘州的黃冊抽出來呢,她可不是不謹慎的人。還是說這老天爺都幫張濯,哪怕到了這個份上都能翻身。”
高世逢道:“雜家過去也不喜歡怪力亂神,如今詭譎荒唐的事見多了,即便是不想信也不成了。”說罷他率先起身向太後告退,臨走時還多看了蘇鬱儀幾眼。
屋子裡的大臣們陸陸續續地全都走了,隻餘下了皇帝,趙公綏、蘇鬱儀和張濯。
張濯還昏迷著,隻是看上去臉色稍微轉圜了些,楊太醫臨走時懇請太後暫時先彆挪動他,等他醒了才算是徹底脫離了危險。
太後沒有看堂下的幾名大臣,而是拍了拍徇的手:“瞻,你也先回去。”
祁陽角徇微微一怔:“母後......”
“聽話。”太後輕聲道,“這件事母後也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祁瞻徇的臉變得有些蒼白,他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看了一眼趙公綏,又看向自己的母親。
“母後會秉公處置嗎?”他輕問道。
太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會。”
祁:徇隻好點頭:“那兒臣告退。”
走到門口時,他複又回頭凝睇著趙公綏的背影,冷冷道:“但願趙閣老不會叫朕失望。”“
趙公綏聞言徐徐轉身,對著他揖禮:“是。”
再抬起頭,祁徇已經帶著自己的人走了出去。
“青月,”太後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按蘇舍人說的,去文津閣,那裡的舊書更多些。再準備一塊濕布。”
孟青月走後,慈寧宮裡一片死寂。
太後對著鬱儀道:“你先起來,看看張尚書如何了。”
楊太醫走了,現下也沒有人能再照顧張濯。
鬱儀走到張濯身邊蹲下來,跪了良久,膝蓋已經有些腫起,她衣服上的血痕也凝結成了暗紅色。
張濯的?上痛得全是冷汗,她掏出帕子輕輕替他擦去。
他的臉還是冷的,麵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
纖長的濃睫無聲無息地垂著,鬱儀伸出食指到他鼻下,感受著他淺淺的呼吸。
今日種種,張濯當真可以稱得上是慧極近妖四個字。
適才兩本黃冊、數本青冊和卷宗擺在太後麵前,都儀也曾有過一閃而過的念頭。
張濯會不會是騙她的?
引她入局,再讓她為他所用。
鬱儀的目光落在張濯的臉上,他唇邊的血痕已經乾涸,像是一行哀傷的血淚。
可她內心深處,竟然從未曾產生半分對他的懷疑。
鬱儀的目光落在張耀的手上,他的十個指尖上都被匕首劃開了一道口子。
還在往外滲血,顏色已從烏黑轉為暗紅,似有好轉的征兆。
他的手臂上,數月前留下的那道傷口終於愈合,隻留下一道月牙形的傷痕。
在鬱儀眼中,張濯仿佛是一盞在風中搖搖欲墜的燈。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鬱儀頭腦中猛地冒出這八個字,她神色微微一凜,迅速將這八個字從自己的頭腦中驅趕出去。
孟司記很快便回來了,她手裡拿著一塊蜂蠟布,蜂蠟布上托著一塊濕巾帕。
待她走到太後麵前時,太後看見上麵大約有十幾隻四處爬行的小蟲。
太後抬眼看向趙公綏,趙公綏也在看她。
他的臉上依然是古井無波的神情,好像眼下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見太後看他,趙公綏競還露出一個笑容:“娘娘為何這樣看著臣。”
“沒什麼。”她輕聲道,“哀家隻是有些可惜。”
“你們都是哀家的肱骨,今日之事既出,哀家害怕日後會見不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她揮了揮手,孟司記便輕輕將帕上的小蟲,抖落在攤開的兩本黃冊、一本青冊上。
在鬱儀和趙公綏的角度,並不能看清太後的案頭發生了什麼。
隻能看見太後的目光緩緩落在這三本打開的黃冊上。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將黃冊上的蟲豸抖落在地。
她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青月,你先請趙首輔去偏殿,哀家有話要問蘇舍人。”
孟司記稱是,而後將趙公綏引出了暖閣。
“蘇舍人。”她道,“你來和哀家說實話,這兩本黃冊,你究竟是如何拿到的?”
鬱儀的目光並不退避:“是遵了張尚書的手令,從瀛坤閣中取的。”
“是你親自取的嗎?“
“是。”鬱儀答,“下官親自坐官船到瀛坤閣中取的,看管瀛坤閣的幾位內都能為下官作證。”
“你知不知道,無故扣留黃冊是不合規矩的?”
鬱儀稽首道:“下官願領一切責罰。”
“娘娘,”一道低弱的聲音緩緩響起,有
聲看去,張濯竟不
他勉力撐著身子,維持一個跪姿:“若蘇舍人有罪,還請娘娘一並責罰在張濯身上。”
張濯的發散了,全部都披在肩頭。
月照寒山,千江一色。
縱然他的唇仍泛起一層烏色,眼眸已經變得清明了幾分:“若無蘇舍人,張濯必將含冤而死。”
張濯被收監是因為周朔平的指控和廿州黃冊中的四十五萬兩虧空。
如果鬱儀的黃冊可以證明不白的人是趙公綏,那麼張濯的清白反倒更容易被洗脫。鄭合敬之前也說了,周朔平家中和張濯往來的信箋是仿造的,似乎也能證明他們原本並沒有什麼私交。
隻是偽造的黃冊中,到底是誰來蓋的官印?
太後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周平與趙公縷的關係。但是她明白,寧波的稅銀有問題,而趙公綏決計逃不脫乾係。
瀛坤閣已經毀了,多少年的舊賬也被一把火清了。
趙公綏蓄意偽造了甘州的黃冊與青冊,目的是將罪名釘死在張濯身上。
兵部也有五十萬兩虧空,還有七十萬不知所蹤。
今日張濯險些命喪於此,又是誰迫不及待想要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
如果樁樁件件的案子,矛頭指向同一個人,太後隻覺得心驚。
她看著張濯,輕道:“你受委屈了,顯清。”
此話一出,鬱儀的心裡也緊跟著一鬆。
張濯果然是被冤枉的。
“你扶他出去吧,鬱儀。”太後緩緩靠在了圈椅上,“你私藏黃冊的事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多謝娘娘。”
鬱儀連忙走到張濯身邊,她挽住張耀的胳膊供他借力:“張大人,下官扶著你。”
張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身:“多謝。”
他看向太後,又輕聲道:“張濯多謝娘娘。”
走出了慈寧宮的大門,區區幾步路已讓張濯耗儘了全部的力氣。
周行章肅手站在門外,顯然是還有話要對太後說。
見他們二人走出來,周行章微微頷首,隨後便麵無表情地走進了殿內。
陽光如金,普照萬物。
鬱儀輕道:“張大人何苦如此。”
張濯的身子仍有些乏力,他勉強靠著鬱儀的攙扶下丹墀。聽她如此說,張濯唇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他微微偏頭看向鬱儀,平聲問:“那一日,為何隻給我一個瓷瓶?”
“舍不得我去死,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