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地走下丹墀,隻覺得心裡那股氣已然沒散,一時間竟也想不到該和誰傾訴。
“蘇鬱儀呢?”他突然問,“朕記得他到吏部去了。”
“是,不過不是給吏部做事,是做的吏科的給事中,其實是歸翰林院管。”
“朕去瞧瞧。”
寶仁想勸,祁瞻徇的目光掃過:“這紫禁城裡還有朕不能去的地方嗎?”
想到他才被太後罰跪,寶仁也不敢再勸:“那奴才給陛下傳肩輿。”
“不用,朕走路去。”
*
此刻黃昏已過,鬱儀吏部的差事已經了結了七七八八。
陳侍郎給她分配了一間直房,才拿了鑰匙給她。
自中進士之後,這一年來不知道騰挪了多少個地方。六部裡並不像太後身邊房舍那麼寬裕,白元震他們都是四個人共用一間直房,誰不出宮回府,誰今夜就睡在直房裡。好在鬱儀身為女子,陳侍郎額外對她優待了些,她這間直房隻留給她一個
人住。
掃了一遍地,又在地上淋了些水用來壓一壓空氣中的灰塵。
鬱儀將自己的東西擺在桌上,又把從家中收拾出的兩件換洗衣服放進櫃子裡,以備不時之需。
六部的直房大都小的可憐,三五步就能從東到西。房中不過隻有一把椅子,還有一套粗瓷做的茶具,掀開蓋子裡頭積了一層褐色的茶垢。
她又去井亭打了水,把茶壺刷了一遍,泡了些張濯給她的顧渚紫筍。
才忙好,身後就響起了叩門聲。鬱儀為了散一散房裡的水汽,一直沒有關門,此刻還以為是白元震:“你借我的水桶我用完了,這就拿去還給你。”
甫一回頭,看見祁瞻徇抱著胳膊站在門口,嚇得她險些打了茶壺。
“陛下。”鬱儀放下手裡的東西行禮。
“噓。”祁詹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朕悄悄來的,你不要把人都驚動了。”
說罷抬手:“起來吧。”
他拿眼掃了一圈鬱儀的直房:“這麼小?”
“已經算大的了,陳侍郎說這一間獨獨安排給下官一個人住,已經算是優待了。”
祁瞻徇聽完嘖了聲:“寶仁,你出去吧,朕同蘇給事有話說。”
寶仁暖了聲,又順手將門關上。
鬱儀側身為他讓過一條路,祁瞻徇抬步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身為皇帝,他還從來沒有踏足過這麼破舊的屋舍。
適才這一路,他原以為自己心情紓解了一些,可見到蘇鬱儀之後,他鬱結於心的憤懣又湧動了起來。
當兒子的,似乎總是很難原諒母親的不忠。
尤其在他的心裡,父親曾經如神一般的存在。
祁瞻徇依然記得自己父皇的樣子,天子威重,高山仰止,一向是讓他心神往之的氣質。
趙公綏又算什麼?
為何他那令蒼生俯首的母後會甘願委身於他?
鬱儀看著他臉上神色變幻莫測,心中也覺得有些打鼓。
驀地,祁瞻徇抬起眼看向她:“蘇鬱儀,你會一直忠於朕嗎?”
在鬱儀的角度看,她自然以為這是一次君上對於臣子忠誠的確認。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頷首:“是,下官將畢生忠於陛下。”
祁瞻徇明白這是他上位者對於大臣的逼問,可潛意識裡,他依然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好。”他滿意,“朕相信你。”
他見桌上有茶,抬手欲取,鬱儀連忙替他倒了一杯。
“你也喝。”祁瞻指了指她麵前的空杯,鬱儀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茶香逸開在這間方寸大小的直房裡,祁瞻徇端起茶盞才欲入口,茶盞的把手竟然陡然一鬆,半杯茶就這麼潑在了他的身上。
鬱儀含在嘴裡的茶險些被她吐出來,她立刻站起身:“下官該死。”一麵拿出帕子來幫他擦衣擺上的茶漬,祁瞻徇黑著臉不說話,寶仁聽見動靜連忙開門,見到這一幕也嚇得夠嗆:“奴才去給陛下拿件乾淨衣服。”
說罷指著一並過來的小內侍:“還不快去。”
這裡麵忙得熱火朝天,才將祁瞻身上的茶水擦乾淨,祁瞻徇便指著茶壺吩咐寶仁:“去將朕桌上的茶壺拿來給蘇給事。”
這話聽得鬱儀愈發惶恐:“多謝陛下厚愛,隻是下官鄙薄之人,用不著這麼好的茶壺。”
“叫你用你就用。”祁瞻徇道,“一個死物而已。”
說話間,外頭傳來寶仁的聲音:“張………………張大人。”
“陛下在裡麵嗎?”張濯的聲音很好認。
“在......在和蘇給事討論、討論政務。”
祁瞻徇心裡暗罵,這個死奴才一心虛就結巴,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可心虛的。
“哦?”張濯輕笑一聲,“剛好,我也有政務要和陛下與蘇給事探討,能否請你開門?”
寶仁想拒絕,可又覺得拒絕了就好像屋裡的兩人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一般,正左右為難,便聽裡頭皇帝的聲音傳來:“讓張大人進來。”
寶仁如蒙大赦,立刻將門拉開:“張大人請。”
張濯穿著官服,頭上戴著襆頭,看樣子的的確確是從戶部衙門裡來的。他手中握著卷宗,看也不看鬱儀,率先對著皇帝行禮:“臣張濯拜見陛下。”
“免了。”祁瞻徇抬手。
張濯站直身子,目光掃過祁瞻衣擺上的水痕,又注意到祁瞻徇手上握著的是蘇鬱儀的帕子。
兩人一坐一站,蘇鬱儀像是做錯了事一般不言不語。
“說吧,張尚書有何事要與朕商談。”祁瞻徇知道,張濯向來隻單獨將國事稟報給太後,今日他倒想看看張濯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張濯神色平淡,徐徐展開手中的卷宗。
“入秋後,京師以北各縣數月不曾降雨,赤地千裡,草木凋零。”他手中的卷宗是北方諸縣地圖,已被張濯圈出幾處河流的三岔口:“臣以為在此處多地修建河渠,可以使得旱情稍緩。”
祁瞻徇掃過一眼,的確和太傅們教的八九不離十:“這樣的事你得報給母後。”
張濯麵不改色:“自然已經報過了,是娘娘命臣交由陛下定奪的。”
他料定了祁瞻徇不會向太後求證,語氣平靜如常:“以往年經驗來看,賑災的銀兩以三十萬為宜,還請陛下開廣濟庫放糧。”
“就這麼辦吧。”瞻徇點點頭,隨後他又指了指茶壺,“說了這麼久,口也乾了,蘇給事給張大人倒杯茶吧。”
鬱儀答了一聲是,正欲拿一隻新杯子,張濯已經緩步走到了她身側,二人離得很近,近得似乎可以聞到張濯身上淡淡的紫述香。
“我自己來。”雖如此說,張濯卻根本沒有拿起茶壺,隻是緩緩將桌上鬱儀喝過的那一杯茶端在了掌中。
祁瞻徇尚在看卷宗,未曾注意到這邊。
張濯背對著皇帝,唯有鬱儀將他的動作儘收眼底,一時間欲言又止。
簾幕輕搖,樹影遍地,芭蕉葉上幾秋聲。
張濯輕垂眼簾,在鬱儀的注視下,慢條斯理地將茶盞中的茶一點點飲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