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廣濟庫中可以周轉的糧食有多少?”祁瞻徇突然開口問道。
張濯已經喝完了杯中茶,卻不將茶盞放下,仍放在手心中把玩。關於廣濟庫的一應數字,他早已熟記於心。
“稻米為首,有四千石,黍米一千石、粟米兩千三百石、小麥兩千五百石、大麥一千二百石、莞豆八百石、餘下還有麩子和穀糠各七百石。”張濯轉身看向祁瞻徇,“這隻是廣濟庫一處,京師中有四個庫房,隻不過廣濟庫的物資最豐也最多。”
張濯向來縝密妥帖,不管太後要什麼數字,他都能不假思索地報出來,這也是讓祁瞻徇由衷佩服的一點。
“朕記得太傅教《通典》時說常平倉者,倉儲穀以為儲蓄,貴賤平糴,糶以給民。逢低價時買入糧食,逢災年時再賣出,廣濟庫中可也是如此?”
張濯道:“正是。此外各縣村中又設了“義倉‘,每村聚糧數鬥,歲饑則恤之。”
祁瞻徇嗯了聲:“依張尚書看,這一回該從廣濟庫放多少糧呢?”
若說適才他還有幾分輕視之心,到了此刻,張耀的才學令他折服,求知的心便超過了不屑之心。
“以稻米和小麥為首,調廣濟庫中四中之一為宜。”
祁瞻徇聽罷啊了一聲:“隻調四分之一,真的夠嗎?”
他心裡計算著受災各縣的人口數,隻覺得根本不夠災民度過難關。
“旱情尚未緩解,且如今正是收成的年月,因為這場旱情,隻怕很多地方都要顆粒無收。若早早就將京師中的糧食都運到了北麵,若災情加重,隻怕京中糧商會競相加價,到時候京師都會不穩,所以即便陛下再體恤民情,四中之一已是足以。”
“且這些糧食,也不是為了叫災民頓頓吃飽用的。”
還有更殘酷的話張濯沒有說,在場之人卻心知肚明。
這些糧食,不過是最大程度的保障災民不要餓死而已。
“挨到明春,南方的春小麥便能運來,到時候災情便可稍緩。”鬱儀從桌上翻出一張地圖來給詹徇看,“淮河以南大多種兩季稻、三季稻,若能運到北方也能暫解燃眉之急。”
祁瞻徇看完鬱儀的地圖,神色稍安:“京中偶有下雨,為何北方各縣還在缺水?”
鬱儀說:“因為京師以北有燕山山脈阻隔了水汽,所以往往京師中雖在下雨,而燕山以北烈日炎炎。”
年輕的皇帝聽聞此言,不由問道:“那朕能為百姓做點什麼呢?”
他的眼中滿是真誠的求教,全然發自本心。
“朕想去天地壇的祈年殿求雨,如何?”
“陛下有心,自是黎民之福。”
祁瞻徇點頭:“朕一會便去著人安排。”
說罷他又歎了口氣:“這些年來,大齊內憂外患不斷。今秋有旱情,外有瓦剌部與我們在固原關外對峙,他們的首領脫火赤也才二十幾歲,卻能征戰沙場......”
祁瞻徇笑道:“朕父皇在世時,每年都要舉行秋?,待朕從天地壇祈雨回來,也要在南苑辦上一場,但願大齊也能有和脫火赤一樣驍勇的兒郎。”
脫火赤三個字一出,張濯的頭便隱隱作痛。
前世夢魘近乎掀起驚濤駭浪。
他下意識看向鬱儀,鬱儀正安靜地站在一旁聽皇帝說話,不曾留意到張濯的目光。
“蘇給事聽說過脫火赤嗎?”張濯突然問道。
鬱儀被驟然點名,下意識抬眼,隻見張濯目光幽寂,似乎能將人吸入一般。
“聽說過。”她道,“他原是北元舊臣,因與韃坦部反目,率殘部逃離,嘯聚於固原關外,如今也成了氣候。早聽聞脫火力能扛鼎,可讓小兒止啼,偏愛生食人血,行事殘酷乖戾。”
此刻的蘇鬱儀尚不曾和脫火赤打過交道,因而她的認知全然來自於民間的口耳相傳。
其實,脫火赤本人並不曾如傳聞中那般青麵獠牙。
他人生得高大健碩,須發旺盛。雖然是北元人,卻偏好儒道思想,甚至為自己取了一個漢人名字,妻妾中也有漢女的身影。隨著他日益兵強馬壯,簡直成了大齊的心腹之患。
“今年的這一場旱災,不僅僅影響了大齊,也影響了瓦剌部。他們原本逐水草而居,如今草場荒蕪,牛羊無以為生,依臣之見,瓦剌部與咱們的戰事,應該會暫時休止。
張濯關於前世的記憶已然漸漸模糊,隻有他翻看自己重生之初編纂的文字記錄,才能勉強想起幾分。
不能忘,不能忘。
他看著鬱儀,在心中一遍遍發問:太平十年的賀蘭山下,究竟是不是你將他放走的?
如果不是,你為何要認下,甘願一死?
如果是,能不能讓我知道你的苦衷?
他從來不覺得蘇鬱儀有錯,他隻是希望她能留給他一個真相。
這個真相讓他苦苦找尋近十年。
在蘇鬱儀死後的那些年裡,張濯一直試圖找到前因後果,不惜數度親臨賀蘭山。
太平十五年,他甚至曾私下裡麵見過脫火赤。
那個如山巒一般健壯的北元首領聽到蘇鬱儀三個字,也沉默了下來。
他告訴張濯:“這個漢人女人有著比金石還堅韌的心。但賀蘭山下,大齊的軍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毫不知情、愛莫能助。”
“我知道你們中原有一句話叫: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蘇鬱儀是我見過的、最難征服的女人。”
張濯平靜道:“為什麼要征服她這樣的女人?”
“若她是花,就該讓她綻放。若她是山,就該任由她巍峨。征服是毀滅,我想要的卻是成全。”
脫火赤撫掌而笑:“我曾向她承諾,若願為我王妃,我可以給她瓦剌部第二把交椅,讓我的臣民叩拜於她的麵前,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嗎?”
“她說,她心裡已經有了心儀之人。縱然今生不能與他結為連理,也早已在心中與他許下三生之諾,縱死不改。
“張大人,在你心裡,她又是什麼人呢?你的高徒,還是摯友?”
張濯聽罷,沉默良久。
他唇邊有笑,眼睛卻紅了。
“她是我喜歡的人。”
距離他初見蘇鬱儀,已經過了整整十三年。
張濯第一次將自己的心意宣之於口。
他心裡是這樣痛,痛得鮮血淋漓,痛得聲嘶力竭。
斯人已逝,斯人已逝。
在這蒼茫天地間,他該向誰訴說這份情誼。
天皇地母,神佛諸天。
誰來把她還給我?
脫火赤聽後,神色也變得複雜:“你們漢人最在乎名聲與清議,你竟然還敢承認。”
“我承認了又有何用?”
兩行清淚順著張濯的眼尾落下,他的神色又是如此愴然。
“我這一生,終究是與她錯過了。”
這畫麵何其感傷,脫火赤從手邊拿來一把馬頭琴,彈了一首改編的中原小調。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彆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自賀蘭山回京之後,張濯大病一場,險些命喪於此。
他不說話,也不垂淚,終日裡吹笛彈琴。
彈的是《思遠人》,吹的是《斷腸曲》。
張濯供奉著她的牌位,隻想能等她入夢之日,親口告訴她:
“縱然橫跨生死,願你我永結為好。”
隻可惜,她從不曾入他夢中。
祁瞻徇不知還說了什麼,張濯卻一個字都沒再聽進去。
他雙耳鳴聲大作,眼前一陣又一陣的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