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與今生如同走馬燈,一會兒是賀蘭山,一會兒是紫禁城。
前一秒還在鬆江,後一秒又到了靈州的大雪漫天裡。
鬱儀已經覺察出了張濯狀態不對,不動聲色對祁瞻徇道:“下官才到吏部,很多事還有不懂不通之處想要請教張大人。已經到了晚膳時分,陛下還是先回乾清宮用晚膳吧。
祁瞻徇道:“不妨事,一會兒叫他們搬來這裡和你們一道用。”
寶仁聽聞此言,心裡也有些打鼓:“陛下晚課的時辰就要到了,不如......不如先回去吧。若真有要事,來日請蘇給事到乾清宮為陛下解惑也就是了。”
見他們兩人都勸,祁瞻徇也覺得有禮,於是他站起身:“也罷,過陣子再說吧。”
鬱儀立刻長揖:“恭送陛下。”
祁瞻徇還在忖度著去天地壇祈雨之事,也未曾留心張濯不曾跪安。
待他走遠了,鬱儀才將房門合上。
“張大人,張大人。”她讓張濯在椅子上坐下,“張大人怎麼了?”
張濯喉嚨處便是血液的甜腥,他霧靄蒙蒙的眼眸看著鬱儀,久久不曾言語。
這個樣子叫鬱儀有些慌張,她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沒有發熱,隻是冷得像一塊冰。
“張大人要不要在我這休息片刻。”她指著自己的床,“下官才換了被子,都是新……………”
張濯爾抬起手,攥住了鬱儀的手腕。
鬱儀的聲音驟然被掐滅在了喉嚨裡。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低聲問。
“你究竟在拿我當什麼?”張耀眼中有化不開的哀傷,“你的同僚,還是一個男人?”
他原以為自己正在漸漸走出來,卻依然不敵前世種種。
空氣安靜得如同死去。
張濯的手用了幾分力,卻依然好像在壓抑著克製著什麼。
“我……………”鬱儀才開口。
“彆說話。”張濯道,“讓我緩一緩。“
他鬆了手,微微閉了閉眼睛,喉結幾次滾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是短促的一瞬。
他用很低很輕的聲音說:“抱歉。
張濯的眼睛又恢複了如過去般孤寂清冷的樣子。
“忘了這回,好不好?”
他在同她商量,又似懇求。
鬱儀的語氣放緩了幾分:“我既拿張大人當同僚,也從不曾模糊過張大人的性彆。隻是除了這兩者之外,我還願意將張大人視為朋友。適才我說的這一席話,也是這個因由。
窗外響起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泥土的腥味混著潮濕的空氣一起湧了進來。
張濯的目光看向窗外:“縱然京師下再大的一場雨,隔著一道燕山,這片雨雲依然越不過山崗。”
更何況,兩世的我,早已麵目模糊。
他緩緩站起身:“我先回去了。”說罷便向門外走去。
鬱儀聽見雨聲響起時跑到門口,隻見張耀獨自走在雨中,任由秋雨沾衣。
她拿起門口的一把黑色的雨傘,撐起竹弓,一道走入雨中。
張濯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響起,卻也不曾回身,直到一把傘撐開在他的頭頂。
長夜短夢,秋雨聲聲。
疏窗細雨,夜夜孤燈。
雨幕如同一道天然的珠簾,仿若這浩蕩天地間,隻餘下他們彼此。
張濯沉默地對著她伸出手,鬱儀便將雨傘遞進了他的手裡。
雨傘向她的方向傾斜,張濯的半邊身子都浴在雨中。
他們一起走過逼仄的夾道,身後是簷牙高啄的帝台危宮,泛黃的秋葉被雨霧打濕,近乎朦朧。
兩側是濕淋淋的紅牆,和亮晶晶的金瓦。
這條路長得如同走不完。
在夾道的儘頭,張濯停下腳步:“鬱儀。”
鬱儀看他。
“今年的秋你或有變故,待陛下自天地壇祈雨回來後若叫你同去,還請你記得回絕。”
祁瞻徇適才說起要在天地壇祈雨之後,在南苑辦一場秋?。
在張濯的記憶裡,這一場秋稱曾發生過震驚朝野的刺殺。
行刺的人當場服毒身亡,沒有留下半分蛛絲馬跡。
祁瞻徇雖然沒有受傷,卻有兩名錦衣衛為他擋箭而死,在場所有人都被關押數日,以求找到背後真凶。
這個案子一直審到了年後,依然沒頭沒尾、不了了之。
前一世的此刻,鬱儀尚在翰林院裡做修纂,沒有機會參加這次秋?,而這一世她既已入吏部,又得蒙太後恩遇,隻怕也會在受邀之列。
“張大人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張濯平靜道:“自有我的消息來源。”
鬱儀不會騎馬,對秋狗也並不上心,更不喜歡這種射獵殺生的活動,所以點頭:“黃冊案之後,太後娘娘的意思是要改一改各州縣的官員吏治。”
“原本各地隻需要五年輪換一次長官,而底層小吏卻可以不必更換,如此一來容易導致官吏勾結、甚至危害縣官的決策,所以娘娘想將各地小吏一並更換。黃冊案起於撫州,也當屬撫州的吏治最為鬆懈,因此吏部如今正在調整各州縣的官員檔
案,下官也在從旁協理,秋的確是去不得的。”她才接手吏部工作,說是有千頭萬緒也不為過。
張濯聽罷點點頭,將傘遞還到她手裡。
他回身望去,隻見夾道深深,竟然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儘頭。
“就此彆過。”他如是道,隨後緩步走入了雨中。
東華門前,趙公綏正站在簷下看雨。
一名內待在他身旁為他撐傘,雨聲叮咚。
在這萬物漸漸凋敝的秋日裡,他的目光落在那同樣一傘的兩個人身上。
縱然他們沒有半分逾越的舉動,趙公綏卻想起他和令頤,也曾多少次在大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目光交錯、情意綿長,卻又裝得波瀾不驚。
有些事,非得要過來人才能懂得。
這時,錦衣衛已經驗好了魚符,準他出宮。趙公綏也不曾再多逗留,在內侍的目送下獨自撐傘走出了東華門。
在這座皇城裡桎梏數日,不少大臣得了消息都在東華門外等他。
他們目光急切,都像是有滿懷的話要對趙公綏說,或是想對策,又或是表忠心。
可趙公綏對這些人不以為意。
唯獨一輛馬車引起了他的注意。
馬車內伸出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徐徐掀開車簾,露出車內人的麵容,與他四目相對後,車中人又低調地將車簾落下,以免被人發覺了自己的身份。
是梁王祁瞻庭。
趙公綏高深一笑,緩緩走到車前。他收了傘,拎起衣袍,從容登上了馬車。
馬車轆轆開動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裡麵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