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內宮,馬車行在玄武街上,兩側珠簾繡額,燈影搖蕩。
鬱儀坐在馬車裡,靜靜思考著應對之策。
三千營是在王兼明被流放後才到太後手裡的,此刻正是最動蕩不安的時候,不論是權柄交接還是排除異己,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
兵符拿到手中不難,難的是如何將將士們的心一並收服。
不怪順天府的人害怕,這幾塊假令牌可大可小,若日後太後追查下來,他們也不想擔這個責任。
事情發生在京師以西的一處山腳下。
這座山名叫雁回山,山中怪柏林立,山巒巍峨難攀,就連北飛的大雁都會望而卻步。
順天府在此地設下關卡,盤查出入京師的戶籍與隨身物品。隻是此地並非要道,所以來往經過得人並不多。
若是想夾帶物品進入京師,總該從鬨市借道,走尋常百姓與貨郎最喜歡的大道,如此一來也更加容易蒙混過關,何至於在此人煙稀少之地,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將令牌藏入私鹽之中。
太後對於鹽引一向管轄得很緊,官鹽與私鹽的界限也分外明晰。
由於官鹽的稅金太重,故而私鹽雖屢遭遏製,依然沒能徹底斷絕。
興平年時,私自販鹽的商販最終會被判處流刑,太平年時漸漸好轉,隻需要補上雙倍的稅金便可出獄,說到底也是朝廷實在缺銀子,不得已才開了這道口子。
私鹽與三千營二者,原本並不能扯上關係,如今竟然會牽扯到一起,必然是有蹊蹺的。
鬱儀乘車來到雁回山下,順天府的人正將七八個鹽商圍在正中查驗鹽引。
鹽引是真的,隻不過隻簽批到了太平元年。
兩邊人正爭得不可開交,鹽商說自己的鹽引隻是還沒來得及找官府換新的,順天府說你此刻手裡的鹽引已經失效,賣的就是私鹽。
見鬱儀上前來,錦衣衛對著他們介紹說:“這是科道的蘇給事。”
又對鬱儀說:“北鎮撫司還有事,我們把馬車和車夫留給蘇給事,你可以自行回去。”
鬱儀點頭謝過,他們便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視野裡。
順天府的一名知事將假令牌拿來給鬱儀看。
他指著令牌的幾處位置說:“令牌是用一整塊精鐵做的,他這塊明顯是後來熔了重新鑄的。”
鹽商大呼冤枉:“這些鹽是我從浙江運來的,在大同賣了五成,餘下五成想要運到京師中賣,這幾塊鐵玩意兒究竟是如何到我這鹽缸裡的,我也根本就不知情。”
鬱儀看過類似的卷宗,其實這樣的事原本就不難審理。
“那就先抓去衙門裡,先驗了這鹽引的真偽,再審一審這令牌的來由。”
她說完這一席話,就見順天府知事朱道生將她請到一邊。
“其實,這個案子還有另一個法子。”
他瞟了一眼那幾名鹽販,壓低了聲音:“雖然先帝在時視販賣私鹽為洪水猛獸,其實這私鹽在咱們這一朝早就不算什麼了。先免了流刑,後來就連杖責都減了,隻是罰三倍的稅銀而已。方才那個鹽販子說,隻要今日高抬貴手,他願意把三倍稅銀
當場付給咱們。”
鬱儀見他目光殷切,知道這三倍的稅銀已經打動了這名朱知事。
“他的罪名可不單單是販賣私鹽那麼簡單。”鬱儀輕聲說,“三千營是才回到太後手中的,此刻出現的幾塊假令牌疑影重重。此人必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惜想花重金將你我收買,可這樣一來,三千營的隱患未消,他日或將釀成大禍。”
朱知事道:“這幾塊令牌,咱們也抄沒了,他們自然也就沒辦法拿它害人了。”
他眼珠兒微轉:“蘇給事不知道吧,這三倍的稅銀可比你想象的多多了,你在科道忙活六七年,都不見得能存下這麼多錢。”
他悄悄比了個一的手勢:“他願意給五百兩。我想著在場的衙役每人給十兩,還能剩下四百兩,你我每人二百兩,如何?”
他進一步壓低了聲音:“這鹽販子是體麵人,他知道給現銀對蘇給事不大方便,所以隨身帶了銀票,這樣也不易被發覺。”
鬱儀沉下臉來:“這是銀子的事嗎?若他今日隻是攜帶私鹽,我便不會同他糾纏,交了罰金便能讓他離開。你們分明也是害怕假令牌的事情暴露,才要請科道的人過來做個見證,日後若有事發,也能擔上一半罪名。”
“縱然是四千兩又如何?”鬱儀擰著眉,“若三千營出了岔子,京師動亂,隻怕你朱知事九族難保。”
朱知事聽罷她一席話,暗罵了一聲死心眼,招呼衙役們說:“得了得了,都彆看了,趕緊拿人吧。”
這些衙役看向鬱儀的目光中都帶了一絲不滿。
十兩銀子是他們大半年的俸祿,足以讓他們願意鋌而走險了。
人群中有人說:“早知道就不聽朱知事的話了,現下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另一人道:“我老娘病了數日,若有這筆錢,我就能為她抓藥了。”
“是啊,我婆娘每到秋天就發愁,家裡三四個半大的小子,一天能吃兩鍋米飯,還嚷嚷著餓……………”
他們隻不過是順天府最底層的差役,一個人身上都背著一家人的擔子,什麼為國為民,在他們眼裡都隻是空談而已。
他們想要錢,能治病救命的錢、能讓子女吃飽飯的錢。
奪了他們的錢,就是要他們的命。
這群人裡,有些人的眼中是欲望,有些人則是期盼的懇求。
對於前者,鬱儀尚能忽視,而後者目光中的殷切,卻讓她心裡一酸。
她依然記得張濯說過的話:她不能替任何人原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