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探著對那個男人道:“聽口音,你應該是揚州人吧。”
男人凝視她道:“彆耍花招,這些與你無關。”
鬱儀不理他,自顧道:“我母親也是揚州人,所以聽你說話的口音總覺得親近。”
這男人才離開大牢不久,又急於除去身上的黥痕,顯然也以此而不齒。
這樣一道黥痕,必然讓他在生活中處處掣肘,處處受人排擠,不然他必然不會想要將其除掉。
那麼這樣的人,自然也在生活中未曾得到關懷與親近。
果然,這個男人沉默下來,雖然沒有回答她的話,卻顯然沒有排斥。
鬱儀便繼續道:“還記得揚州有個館子名叫綠竹,偶爾會做一道蜜豆酪,我母親喜歡,所以我有時會為她買。”
“綠竹………………”這男人口中喃喃數次。
“Dfrit?“
“嗯。”他淡淡道,“我娘子也喜歡,所以我記得。”
“你成親了?”鬱儀問,“她也是揚州人嗎?”
男人望著她道:“與你無關。”
頓了頓,他又問:“這家店,如今還開嗎?”
“關了有三年了吧。”鬱儀道,“我母親在那之後,依然念念不忘這個味道。”
“三年啊。”他歎了口氣,“我有十幾年不曾回去了。”
他沒多說,鬱儀知道應該是因為他被關進了牢獄裡。
“那你娘子呢?”
“她病故了,她生前也喜歡吃綠竹的蜜豆酪。”男人平淡地說完這句話,又看向鬱儀:“我惦念了她十幾年,可惜依然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所以我再也沒敢回揚州去。”
唯有流水聲與鳥鳴聲回蕩在這山林深處。
鬱儀的心微微一停,她問:“你們有孩子嗎?”
男人搖頭:“我們倆沒有孩子,她有一個女兒,可能也得有你這麼大了。“
鬱儀哦了一聲,袖中的手卻越搬越緊。
記憶裡,在鬱儀年歲很小的時候,平恩郡主也曾過過一陣好日子。
有一個走南闖北的鏢客,對她上了心。
起初隻是頻頻留宿在花樓裡的恩客,後來便是許下海誓山盟,承諾要把自己賺的銀子都留給平恩郡主贖身用。
平恩郡主並不願意信他,所以總是很冷淡。
可這名鏢客卻不死心,拚了命的走鏢,賺來的銀子都買了金銀首飾送給她。她說喜歡吃蜜豆酪,他就一日一日地買來送給她。
他說要為她贖身,要娶她做一生一世的妻子,也願意善待她的孩子。
那個鏢客一直以為鬱儀是平恩郡主的親生女兒,隻是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罷了。
某日,鬱儀躲在門後,悄悄聽他們兩個人說話。
鏢客的聲音如山一般低沉:“我會待你好的,一生一世都待你好。我發誓我隻喜歡你一個人,絕對沒有二心。”
平恩郡主哽咽道:“我是什麼樣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下賤得不能再……………”
“不許說了!”那鏢客為她擦淚,聲音又輕又柔,很難想象這是一個鐵塔般的漢子說出來的話,“我不許你這樣說我喜歡的人。”
“與我一起走吧,我一定好好攢銀子為你贖身,隻要你點頭,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鬱儀沒有聽到平恩郡主回答,她應該是點了頭,因為那個男人笑著說:“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
那時懵懂的鬱儀也替平恩郡主高興,她覺得母親終於能和一個終她的人在一起了,她終於不會再吃苦,能過上好日子了。
沒料到,花樓裡的媽媽不肯放她走。她開了一筆天價的贖身價格,幾乎是這男人三輩子都賺不來的錢。
那男人隻留給平恩郡主一句話:“你放心。”
他越來越忙,幾乎幾個月都不見人影。
可一旦回揚州,總是第一時間到平恩郡主這裡來。
平恩郡主問他在做什麼,他總也不肯答。
終於有一次,他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平恩郡主整日坐在窗邊向外眺望,因為在這個角度,可以第一時間看到他的身影。
就這樣等了整整兩年,平恩郡主終於死心了。
她沒有哭鬨,好像在這漫長兩年裡,她早已慢慢接受了這個結果。
她隻是平靜地告訴鬱儀:“你看,男人就是會讓人傷心的。”
母親一直到死前都不知道,那個沉默如同一座山般的男人,並沒有背叛她。
他因為做起了綁票的營生而鋃鐺入獄,在遙遠的京師坐了十幾年的牢,時到今日,他依然還記得她愛吃的蜜豆酪。
鬱儀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依然記得他的聲音。
十幾年了,依然沒有忘。
鬱儀有點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該哭。
這個男人是個壞人,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隻是很心疼自己的母親,很想告訴她,她沒有在感情裡遭到背叛。
平恩郡主的一生處處被辜負,可總也有人沒有完全辜負她。
縱然她如果不曾落難,他們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這個世道上活著太難了,如他們一般的人,是不會有任何人幫他們主持公道的。
眼前這個男人,分明是因為找不到營生,所以重操舊業,又做起了綁票的生意。
生逢亂世,逼民為賊。
他雖然沒有死,卻被這個世界孤立了。
他罪有應得,不值得被可憐被原諒。
鬱儀隻是很想自己的母親,想撲進她懷裡再哭一次。
如果說這世上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會記得平恩郡主,誰還會為她而難過,那麼隻有眼前這個男人。
隻是鬱儀不能與他相認,甚至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看著這張布滿滄桑的麵孔,想到了蘇軾的那首詞。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若母親還活著,她還能認出他嗎?
天已經漸漸亮起來,日光將晨間的薄霧一點點的吹散。
男人站起身:“你老實一點,我可以讓你坐在車裡,到了關口前再把你裝進鹽缸裡。你若不聽話,我就現在把你打暈。”
作為一個綁匪,這個人未免有些太容易心軟了。
鬱儀點點頭:“我不跑,你彆打我了。”
於是那男人便將她提上馬車,自己坐在車夫的位置上,繼續向山上走去。
正因為有了方才的話題,兩個人的氛圍也沒有那麼劍拔弩張。
鬱儀一路觀察著四周,想著逃跑的對策。
她從來沒有來過雁回山,但她知道山中既然有河流,那麼順著河走,一定能走出去。
馬車走在狹窄的山路上,地上隻餘下兩道深深的車轍。越走越遠,水聲便越來越響。
再往深處走,便快要到山頂了。
鬱儀有些心焦,臉上依然不動聲色:“你娘子一定很美吧,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嗎?”
男人沉默了一會,說道:“美。”
這個男人顯然也有很久沒有和人提起過她了,不由得多說了幾句:“她會彈曲子,我很喜歡聽。”
他眼中滿是追憶:“她是天上的仙女,來人間曆劫的,如今劫數完了,是要回天上做菩薩的。
這一句話聽得鬱儀眼睛一熱。
這句話,短暫地寬慰了她長久以來,不能原諒自己的遺憾。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母親如這個男人說得那樣,回到天上去做逍遙自在的仙女,不要再受人間的苦了。
人間的苦是受不儘的。
有人汲汲營營,為五鬥米折腰。
有人從雲端到地獄,數十年痛苦折磨。
有人紅塵翻?十幾年,到頭來依然兩手空空。
鬱儀明白,太悲天憫人的人是不能做官的。
可她知道,卻依然做不到。
眾生皆苦,眾生慈悲。
那然後呢?
誰來救救他們?
誰來為他們一哭?
如何才能渡化這世間的苦厄,如何能讓眾生太平?
這就是她入仕的初衷與決心。
她不能死,她要活。
她還有太多的事沒有做完。
就在此時,她聽到了一陣馬蹄聲,聲音如鼓聲般急迫,像是要把晨昏都撕碎。
身旁那個男人顯然也聽到了這個聲音。
他用冰冷的目光凝視著鬱儀的眼睛,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現在,我要把你裝回去,你不聽話的話,我即刻就殺了你。”
鬱儀假意順從,任由他將自己裝進了鹽缸裡。
就在他回身去拿蓋子的功夫,鬱儀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撞向缸壁,鹽缸應聲而倒,緊跟著摔下了馬車,在滿是黃土的山路上摔成幾塊。
鬱儀的手臂被碎片劃傷,她根本顧不得看,隻用儘力氣向馬蹄聲方向喊道:“我在這裡!救救我!”
身後男人罵了一句不知什麼,鬱儀根本不顧上,她隻知道自己要跑,自己絕不能死在這裡。
男人甩了三枚石子,其中一枚正中鬱儀的膝彎。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又不知疼痛般爬起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好像翻過眼前這片灌木,就能看到馬上的那個人了。
鬱儀不敢回頭,也來不及回頭。
跑,快跑。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跑得這樣快過。
耳邊是河水奔騰的浪湧聲,是鳥雀的悲鳴聲。
刹那間,一個人影出現在遠處的樹後麵。
他穿著青色的斕衫,騎著一匹純黑的駿馬,正在向她的方向疾行而來。
他們二人的目光已經在空中交彙,碰在一起便不再分開。
鬱儀對著他笑,這笑容燙傷了張濯的眼睛。
可是,身後那個人已經攥住了她的胳膊。
他有著銅牆鐵壁般的手臂,禁錮著她,如同是一道鎖枷。
他扼住了鬱儀的喉嚨,想要在此刻掐死她。
他這樣用力,一瞬間就叫她掙紮不得。
“你的娘子,是不是叫......垂容,謝垂容。”她用最後的力氣道,“她是花影樓的……………花魁。”
這個男人的手驟然一鬆,他滿眼震驚之色:“你如何知道?”
鬱儀用力掙脫他的手臂,轉身便跑。
“你說啊!你為什麼會知道?”男人什麼都顧不得,隻想抓住她問個究竟。
身畔是滾滾的河水,鬱儀退無可退,而張濯還在數丈之外。
她沒有猶豫,縱身向身後的河水中躍去。
而此時,張濯已經挽箭搭弓,三枚羽箭同時射向那個鐵塔般的漢子。
其中一箭,正中那男人的大腿,一箭對穿。
他艱難地匍匐在地,突然嘶聲道:“你是窈窈,你是窈窈啊!”
回答他的隻有滔滔江水聲。
張濯也在此時跳下馬,他撲到河水邊,隻看見江水中白浪翻卷。
望向??流水,張濯驟然高聲道:“蘇鬱儀,彆再?下我了??”
不曾痛徹心骨,沒有聲嘶力竭,隻是平靜中帶著深沉的絕望。
沒有半瞬的猶豫,他猛地縱身跳入了刺骨的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