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將張濯徹底吞沒,幽黑的暗河像是張開了饕餮般的巨口。
深秋的水中飄滿了枯黃的落葉,倒映著白慘慘的日光。如同幽冥地府前的暗河。
可在那一刻,張濯竟然沒有生出分毫的恐懼。
他感覺不到冷與痛,他心底隻餘下唯一的念頭:
這世上還有什麼會將他與蘇鬱儀分開?生離還是死彆?
除非是蘇鬱儀親口告訴他,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見到他。
那麼他與她之間,唯剩下死彆二字。
他沒有心力與運氣再花上一個漫長的餘生再與她重逢了。
深秋的河水如同千百個牛毛般的針,刺破皮肉,直直地往人的骨頭裡麵紮。
張濯潛到水下,在目之所及處尋找蘇鬱儀的身影。
記憶中,她是會鳧水的。即便如此,他依然心頭惴惴,害怕這滔滔不絕的河水終將會帶走她那一抹芳魂。害怕這條貫穿雁回山的河流是天上迢迢暗度的銀漢,分割出人神兩界,讓他們今生再不能相見。
張濯潛遊數十米,終於見到了水中的一個人影。
她於水中浮浮沉沉,如同一尾溯流而上的魚,顯然她也用儘了大半的力氣,隻能勉強於水中保持平衡不被吞噬。
“蘇鬱儀。”他的聲音被潮濕的水聲掩蓋。
“蘇鬱儀!”他又叫了一聲。
蘇鬱儀回頭看來。
波濤中,張濯的烏發貼在他的臉頰上,薄唇被凍得泛青。
他在笑,眼底那片終年不散的霧似乎也被清晨的風吹散。
河水湍急,一句話的功夫,二人又被河水衝散。
鬱儀放聲道:“你怎麼………………”
她的臉上全是水,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如同被水洗過。
張濯說:“你等等我。”
他鑽入水下,潛遊數丈,於水下拉住了鬱儀的手。
十指交握。
“走。”張濯隻說這一個字。
他用單手劃水,從始至終都緊緊握住鬱儀的手指。
不要再鬆開了。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鬆開了。
張濯想說:蘇鬱儀,你好大的膽子。
他還想說:你知不知道我在馬背上見你跳進水中,嚇得魂飛魄散,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自己該如何呼吸。
到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甚至他想感謝蘇鬱儀沒有甩開他的手。
她在拯救前一世,那個墜入永夜中還沒醒來的自己。
那個困於絕望夢魘裡,一次次驚醒的自己。
那個分不清現實與虛妄,於孤單長夜中睜眼到天明的自己。
她在給他一個自我贖罪與救贖的機會,縱然她對此毫不知情。
於江水中,張濯握住了一根探出堤岸的柳枝。
他把鬱儀帶到自己身前,叫她抓握好。
“這跟柳枝未必能經受得住我們兩個人,你在這裡握好,我到前麵去想辦法。”說罷,張濯便想鬆開自己的手。
一隻同樣冰冷的手卻將他的手反握住。
“不要走。”她道,“若真要死,便一起死在這裡。”
張濯笑:“說什麼傻話,你不能死,你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完。”
鬱儀的眼眸烏黑:“那你呢,你就可以輕易去死嗎?”
“我也不會死。”張濯道,“也許數丈之外,也有能供我借力的東西。”
“彆說謊了。”鬱儀拆穿他,“我們一起都留在這。”
他們兩個人都被凍得打顫,鬱儀說:“若今日我要死在這裡,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在這呼嘯的河水中,她垂著眼,不去看張濯的眼睛。
“你喜歡我,是嗎?”
她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或許她早就洞悉了張濯的心意,卻遲遲不想點破。
蘇鬱儀不是一個耽溺於小情小愛的人。
很多事,張濯明明可以不這麼做,偏偏卻又做了。
她屢次告訴自己,這些或許都是張濯機關算儘的利用。
那這一次呢?
誰會用自己的命來算計彆人?
誰又會甘心用自己的命來換彆人的命?
鬱儀一直很明白,愛是有理由、有儘頭的。
她想不通,所以不得不問。
她又有哪裡值得張濯如此對待。
在這河水的濤濤聲裡,張濯附在她耳畔輕聲道:“並不是每件事,都要有結果的。”
“我不說,不是我不敢說,而是沒有必要。
“因為我的心意,不值一提。”
他的呼吸都是冷的,語氣卻很熱忱。
張濯知道,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沒有保護好蘇鬱儀。
而他的生命又在一點點流逝。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為她而死。
他才能徹底得到一個贖罪般的解脫。
張濯的話音才落,那根本就不堅韌的柳枝應聲而斷,他們兩人又再一次被河水裹挾著向下遊飄去。
江心布滿嶙峋的怪石,張濯把鬱儀護在懷中,越拖越緊。
他說:“我懷中有一枚花火,你若能上岸,便將它擦燃,會有人來救你。”
他還說:“若我死了,我府上的東西你可自取,不論是錢帛資幣還是舟車房契。
他還說:“你不要覺得愧疚,這條路都是我自己選的。”
“你閉嘴。”鬱儀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聽的。”
她從懷中拔出張濯贈與她的匕首,狠狠紮進河床鬆軟的泥土中。
隨著慣性向前飄出近一丈遠,終於堪堪停下。
這裡水勢稍緩,腳下可以踩到隨水搖蕩的藻荇。
兩個人都已力竭,鬱儀道:“你踩著我的肩膀上去。”
張濯道:“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他側身擋住背後的江水,一手扶著匕首,另一隻手擺出一個供鬱儀借力的姿勢:“來吧。”
此刻顯然不是討價還價的好時機,所以鬱儀也沒有猶豫。
她踩著張濯的臂彎,抓住江堤上的一棵小樹,終於爬了上去。
鬱儀回過身,趴在岸邊對著張濯伸出手:“來。”
在這清冷的秋日早晨,岸上那個渾身濕透的女孩子,眼底流淌出的滿是堅韌與頑強。
張濯握住她的手也爬上了堤岸。
他們兩個人並肩躺在枯黃的秋草中喘息良久。
那把匕首被白浪徹底吞噬在了河水深處。
張濯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裹著的花火,卻被鬱儀按住了胳膊。
“我擔心他們還有同夥在附近,我們現在點燃花火,若他們的同夥趕到,隻怕我們在劫難逃。”
她抬起眼睫:“聽我一次,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