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擊梧桐(一)(2 / 2)

張濯驀地笑了:“你啊。”

他抬起一隻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似乎是為了躲避日光的照曬。

“既然這麼叫了,可不許再改口了。”他又輕道。

鬱儀坐直身子:“自然是不會改的。”

日光焚金,光華普照。

張濯的唇角勾起:“你的小字是叫窈窈?”

“嗯。”鬱儀平聲道,“我母親起的。”

他輕輕把擋住雙眼的手放下來:“欲為萬裡贈,香香山水隔?”

“不是。”鬱儀道,“是至道之精,窈窈冥冥‘的窈窈。”“

這一句取自莊子,意思是道之所在,高深玄妙。

所謂窈窈,便是高深的意思。

“凡人見這字,總會想到‘窈窕淑女‘上去。”張濯道,“你母親是不同凡響的人。”

“她喜歡看書。那時候她已經不大看過去常看的經史子集了,但是她還是想從那些書裡為我選個名字。”

“這個名字是她送給我的,除了生命之外,最珍貴的禮物。”

不能忘的東西太多了。這一生能與她有情感糾葛的人又太少了。

所以她來到了紫禁城,依然沒有改掉自己過去的名字。

當年在揚州時,平恩郡主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過她的真名,所以彆人都隻知道她小字叫窈窈。

張濯亦坐直身子,擦燃火石,點起一堆篝火,好讓他們兩人儘快烤乾衣物。

兩人一左一右對著篝火坐著,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鬱儀突然站起身,走到張濯身邊坐下。

在火苗劈啪燃燒的聲音裡,她說:“你受傷了嗎,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張濯搖頭:“不曾。”

鬱儀指著他的衣服,上麵涸開一圈淡淡的血痕:“撒謊。”

她的發絲不滴水了,人也恢複了一些力氣:“讓我瞧瞧。”

張濯握住她的手:“下山要緊,我不礙事。”

他便是這樣一個,就算是死,也要嘴硬的人。

他要鬆開她的手,鬱儀又反握回去,張濯用了兩分力氣想要掙脫,鬱儀卻又不肯。

到底是張濯先認輸了,他總是害怕會弄疼她。

“將我方才講的話都忘了,可好?”他同她商量。

“不好。”鬱儀毫不留情地回絕,“君子理應一言九鼎。”

“我不是君子。”張耀正色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鬱儀說:“你若不是君子,那我就更不會聽你的話了。”

張濯被她氣笑了:“伶牙俐齒。”

他分明沒有回答鬱儀那個關於“喜歡還是不喜歡”的問題,她卻好像早已將答案了然於胸。

是他對她太寬縱。

也是他從來沒有忍心真的拒絕過她。

“雁回山下有農舍,我們隻要下了山就能找到歇腳的地方。”鬱儀道,“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安全了。”

她站起身,張濯也隨著她站起身。

鬱儀將篝火用河泥壓滅,兩個人便一起沿著河水向山下走去。

“方才那個人,你認得他,是嗎?”

“嗯。”鬱儀不知道該如何為他定義,“他喜歡我母親。

這個故事太漫長,鬱儀用最簡單的方式講給張濯聽:“他為了給我母親贖身,做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坐了十幾年的牢,我母親隻以為他一走了之,至死都不知道他還惦念著她。”

“他不是什麼好人。”鬱儀很平靜地說道,“但我謝謝他愛過我母親。”

鬱儀長大了,也更加堅定了。

她可以辨認出自己的心,也能把一件事分成兩個方向來看。

善惡不是對立的,人總是有不同的立場。

她應該去怪誰呢?

怪花影樓的鴇母,可平恩郡主是官/妓,原本就不能被贖身。

要怪隻能怪害死她滿門的人,怪這皇權之下,人命為草芥。

她沉默了片刻,又問:“他會死吧。”

張濯嗯了一聲:“你不想讓他死嗎?”

鬱儀搖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張濯說:“我想派人殺了他,我害怕他暴露你的身份。”

鬱儀道:“他若死了,又有誰來指認三千營中的假令牌是誰造的。又將要從哪裡找到線索,查到那個販私鹽的鹽商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賭不起。”張濯輕聲道,“他若在刑部將你和平恩郡主的身份公之於眾,你就非死不可了。”

鬱儀安靜了片刻,才說:“那可是三千營啊,多少精兵強將,多少武器輜重。退一萬步說,若這真的是為我設的局,那我也該找到那個想要謀害我的人。”

張濯靜靜地看著她,幾次想要說話,最後他終於說:“我聽你的。”

無非是再對他威逼利誘,多花些功夫的事情。

鬱儀對著他一笑:“謝謝你,顯清。”

“不必言謝。”張濯笑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山路崎嶇,他們從一前一後,漸漸走至並肩。

二人垂在身側的手,屢次輕輕擦過,又若無其事地分開。

如此數次,張濯終於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

他沒說話,鬱儀也沒說話。

隻有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我們能不能就這樣,不被命運找到?”張濯如此輕聲問道。

這也是前一世,蘇鬱儀曾經問過他的話。

那一刻,他卻沒有勇氣回答她。

身後的人沉默了片刻,鬱儀說:“為什麼要害怕命運?”

“我的命運在我自己手裡,我希望你也是。”

張濯眼底漸漸起了晶瑩,被他無聲擦去。

蘇鬱儀就是這麼一個勇敢的女孩兒。

張濯看似引領了她的人生,殊不知其實是蘇鬱儀,教會了他太多東西。

譬如堅定,譬如頑強。

她從沒有屈從於命運。

反而在命運的荒原裡枝繁葉茂。

她有一萬個理由,值得張濯去愛。

“好。”他如是回答她。

他們兩人又在沉默中走了很久。

直到河流變緩,直到茂盛的樹木漸漸被平緩的草甸所取代。風裡滿是人間祥和的煙火。

漸漸聽見人聲鼎沸,漸漸看見嫋嫋炊煙。

路總歸是會走完的。

張濯終於鬆開了她的手指。

“若你明了我的心意。”他背對著她,一字一句,“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情誼二字捆綁你、束縛你。”

“相反,我心甘情願地成全你,祝福你。”

“窈窈,我願做為你托底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紫藤蘿而是梧桐樹。

待到秋來百花殺儘,我願以我之血肉,為你流至最後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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