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此愧疚不已,此後就老老實實寫書了。《鳳戲遊龍》已經是那個出版社的搖錢樹,我不能斷然完結,就這麼硬著頭皮寫了下去。
“後來,她也開始寫書了。而且一寫名氣就不小——不知是有天分,還是多年做編輯養出來的靈氣和靈感。總之,我寫了十幾本才養出來的名氣,她寫了兩本就做到了。
“我嫉妒嗎?當然嫉妒的。文人相輕,自古都是這樣。我們兩個的關係漸漸疏遠了。我還寫我的書,她也寫她的書。但聯係漸漸斷了。我甚至還在書裡寫了個反派,以她為原型……”
說到此處,江上弄潮生笑了起來,搖著手道:“年輕時的醜事,醜事啊!”
江上弄潮生此刻的動作沒有絲毫的老態,反而像一個少女了。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回光返照,將這位老人身上的光陰倒回了上個世紀,那個年輕的時代。
商葉初漸漸聽得有些入迷。她沒有分分合合的朋友,也未曾體會過嫉妒彆人的滋味。江上弄潮生口中這種平等的、密切的、若即若離的關係,對商葉初而言幾乎有些神秘。
“後來她結了婚,婚禮上邀請了我。她結婚很晚,在現在也算晚,在那個年代就更晚了。
“婚禮前夕,我們兩個一起喝茶聊天,我心裡發虛,故意責怪她為什麼這幾年不聯係我——你猜她說什麼?”
商葉初身體微微前傾:“什麼?”
江上弄潮生哈哈大笑道:“她嫉妒我!她說,‘我隻是寫了兩本書就感覺江郎才儘,油儘燈枯,提筆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你是怎麼吭哧吭哧地寫了十幾本還在寫的?一想到這我就來氣!看見你就煩!’
“我嫉妒她隻寫了兩本書就能成名,她卻也嫉妒我才思連綿,靈感源源不斷,寫了十幾本書還有忠實讀者追捧。”
說到此處,江上弄潮生頓了頓,提起手,拭了拭眼角:“我們是一對自命不凡的傻子。”
商葉初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怎麼,心底竟生出一點羨慕來。
江上弄潮生看向窗外的天色,感慨道:“後來我們就和好了,關係比以前還要親。又過了幾年,我的《鳳戲遊龍》終於寫到了尾聲。
“那時候我很幸福,我丈夫勤懇持家,待我很好;我女兒孝順聰明,活潑可愛。她也生了個聰明的兒子,我們常常開玩笑,要不是我女兒生得早,就結個娃娃親。
“在我生活最幸福的時候,《鳳戲遊龍》迎來了它的大結局。這時候的我已經沒有年輕時那麼激進鬱憤了,荒唐事早丟到了腦後。
“我想著,我這麼幸福,那麼,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蕭鳳闕也該像我一樣幸福。於是寫出結局的時候,難免溫情脈脈,不忍她後半生再吃苦。”
商葉初察覺到自已的失態,慢慢坐回椅子上:“蕭鳳闕的結局確實很好。”
江上弄潮生將目光投注到商葉初臉上,慢慢地笑了:“謝謝你啊。她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願意聽我絮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
商葉初心頭劃過一抹真正的愧意,笑道:“您說吧,我愛聽。”
江上弄潮生擺擺手道:“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女兒得了病去世了,我丈夫也隨她去了。沒過多久,她也走了。”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候。”江上弄潮生感慨道,“撫養李懿,隻是給自已找個營生做,不至於自已也垮了。沒想到七八年過去了,也慢慢好起來了。”
商葉初違心道:“李懿也很孝順您呢!在片場時常提起您。”
“你可彆恭維我啦。”江上弄潮生哈哈一笑,“那小子什麼樣我心裡清楚。我今天找你來,也不是為著跟你說他。”
商葉初知道,接下來的話才是真正的正題:“江老師,您想說什麼就說吧。”
“昨個看了你的電影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江上弄潮生從兜裡摸出一張票根,輕輕撫摸著上麵《啞婆》的字樣。
“家庭,對一個人而言是最重要的嗎?”
商葉初沒想到江上弄潮生的話題竟然向這麼深刻的地方狂奔而去,一時間有些招架不住:“您是指蕭鳳闕?還是我?”
“都是。”江上弄潮生道,“說說看。”
商葉初猶豫了一下。如果是她自已,她當然覺得家庭不那麼重要。畢竟自已的家庭成員都是那樣一副尊容,不扒上來吸血就不錯了。
“蕭鳳闕的話,我覺得家庭對她還是重要的。”商葉初肯定道,“蕭鳳闕最初加入天機樓,就是為了給家族報仇。”
“那你呢?”江上弄潮生意味深長道。
“……”商葉初的笑意毫無瑕疵,“我覺得還好。”
商葉初既無法昧著良心誇商家人惡心自已,也不能在江上弄潮生麵前表現得像一個冷血寡情的怪物。
“狡猾的回答。”江上弄潮生搖了搖頭,“你這個回答,恰恰說明你的家庭對你很重要。”
商葉初頓時忍不住想辯解兩句,可在想通這句話的關竅後,頓時啞口無言。
江上弄潮生又給自已倒了一杯茶:“《啞婆》我去看了兩遍。第一遍的時候,我在裡麵看到了我自已。第二遍的時候,我卻在裡麵看到了你。”
商葉初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收緊:“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上弄潮生抬起眼皮,氤氳的茶霧中,圓形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竟然透出一股悲天憫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