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官員們出來後,又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屋裡才傳出話來,說讓大家散了罷。
此時已是深夜,本來早該散衙(下班)了,但可能是早上收到了魏炤從北京逃過來,傍晚就能到南京的消息,於是到了散衙的點兒,史尚書也沒有讓大家回家,而是讓眾人一起在衙門裡候著,還好管了頓晚飯。
現在終於散衙了,眾官紛紛坐轎子走了,隻有柳振民因為家裡是北京兵部出身的,自小常隨著父親去行伍之中見識軍事,所以頗喜騎馬,加上又比較清貧,雇不起轎夫,便自己騎馬回家了。
柳振民獨自一人騎行在夜色中的南京大街上,一邊撫摸著胯下老馬,一邊思謀著剛才魏大學士傳過來的消息,還有眾人的議論,不禁思緒萬千:北京城,崇禎先帝,還有李自成的那一幕幕往事,在他心頭走馬燈般反複盤桓,隻覺得天旋地轉,直到不知不覺中抬頭一看,才發覺已經到家門跟前。
南京城的柳家,是一條很窄的巷子裡的一個很小的院子,這部分是因為這裡並不是柳振民的老家,他隻是做官在此:
柳振民本是京城人士,今年二十五歲:他身材高大,麵目英挺,還頗有幾分才學,年幼時甚至曾被親友們譽為“神童”。他自己雖然不太敢領受這個頭銜,但隨後就在崇禎十年的殿試中金榜題名,名列進士二甲靠前,當時的年紀不過十八歲,已經屬於大明莘莘學子中極為出類拔萃的存在。
他既自己書讀的好,而其父柳樹生也是大明兵部武庫司的五品郎中,雖然官職不高,但多多少少也能幫襯自己兒子一下;而柳振民的大哥柳興民更是位十六歲高中武舉,十七歲參戰寧遠的邊關勇將,有這麼一父一兄的家世背景,柳振民本來也算是前程大好的人物,因此考中進士後沒幾年,就已經混成了北京戶部的一個主事,正所謂少年雄心,也隱隱有了“尚書保底,入閣最好”的想法。
本來他因為工作勤勉得力,還是挺受上司賞識的,甚至連崇禎皇帝都對他有所耳聞,如果大明朝和他本人都平安無事的話,他升官入閣的想法也不算完全不切實際,至少當個左侍郎什麼的還是大有可能的。
但可能正是年少得誌的緣故,加之他生性詼諧,喜歡多嘴,就在崇禎十二年惹出了這麼一樁禍事,徹底改變了一切預設好的軌跡:
崇禎十一年八月,清兵從青口山(今河北遷安市東北)、牆子嶺(今北京密雲東北)兩路毀牆入關,發動了第四次入關劫掠作戰。大學士楊嗣昌之前剛取得了對農民軍的大勝,見到清兵入關,為貫徹其先平定農民軍,再對付清軍的戰略主張,力主先與清議和,好集中力量徹底解決農民軍,但卻遭到了主戰派頭麵人物/宣大總督/勤王兵總指揮盧象升等人的激烈反對。
崇禎皇帝麵對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舉棋不定,在和戰之間來回搖擺,間接導致主戰派大佬盧象升在河北巨鹿戰死。等清兵撤退後,孫傳庭、洪承疇這些幾乎已經把農民軍圍死的統帥,在“為山九仞”之際,全被調往遼東防範清軍,結果果然“功虧一簣”,使本來已經被逼到山窮水儘的李自成,得以在商洛山中獲得喘息之機:這年冬天,大難不死的李闖將,甚至有了在富水關南的生龍寨娶妻生子的閒心,可見已經恢複了元氣。
而反觀明廷這邊,清軍八月兵臨北京城下,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揚長而去,天子腳下被關外胡騎蹂躪長達半年,自然引起了京師官民的極大震動,所以京中的官員們也自然會對此議論紛紛。而素來喜歡縱論古今的柳振民,便更自然地積極加入了這場討論當中,還一不留神,在戶部廳堂裡抑揚頓挫地漏出了這麼一大段兒:
“這《孫子兵法》上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說的就是我們應該根據兵力的大小,力量的強弱,來製定對敵的策略。之前闖賊已被重創,李闖僅帶了十幾個隨從逃進商洛山中,正是該“十則圍之”的時候,朝廷卻不能窮追猛打,使之不能複起,反而把圍剿的主力調走,恐怕是要縱虎歸山,前功儘棄!而再看建奴那邊,這幾年除了屢次騷擾關內關外,掠取人財,更一直在用搶來的錢財人力,厲兵秣馬,越發做大。他們在不久之前(崇禎九年)剛逼降了朝鮮,斷了我大明在遼東的一臂,如此遼東的形勢便更加危急,這正是該“不能敵則不能戰之”的時候。如果不能以全國之力對敵,想和建奴打個平手都難,那還不如暫時言和,爭取時間。目前朝廷應該做的是集中全力,先滅一敵,然後再對付下一個,以期形成雙拳打人的架勢;可現在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把大股部隊來回調動,這樣分明是一個拳頭打兩個人,怕是早晚要因為師老兵疲,力量分散,被人家半路而擊,損兵折將,最終顧此失彼,兩手皆空啊!”
柳振民這一篇洋洋灑灑四百字小作文,光成語就用了二百來字,著實十分精彩,而後來事情的發展也大致如他所說,就算不算事前諸葛亮,也能算個事前晉宣王(司馬懿)吧?
但他作為戶部的官員,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關心兵部的事情,也著實有些狗拿耗子。不過他所說的大體上畢竟也沒什麼錯誤,反正當時敢在公開場合這麼說的人也有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