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清楚,她隻是個藝伎,充其量也就比娼女要高一等,比之正兒八經待字閨中的小娘子那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就憑這身份,哪怕是贖了身,也不可能入忠勇侯府的大門。
就算是衛淵可憐她,答應她會可進侯府,但大概率也不會有名分。
畢竟,侯府的那位侯夫人,可是將門之女,全京城的女子,哪個不是又敬又畏?
“還記得我與你說的那個王安石?最近他可有來廣雲台?”
“或者,你有聽說過什麼趣事?”
衛淵好奇詢問。
魏行首搖頭道:“最近來的都是武勳與一些富商...至於文官老爺們...倒是不曾來我們這兒了,就連一些熟客也不見了蹤跡。”
聽到這裡,衛淵其實倒也能理解。
如今兩相之爭如火如荼,士大夫們,誰還敢來廣雲台尋消遣?
文人墨客來這裡叫做風流。
已經有功名的官吏來這裡叫私德有損,在這麼關鍵性的時刻,一旦傳出私德有損,政治前途就儘毀了。
但衛淵與徐長誌都是武勳,他們不僅可以正大光明的來喝花酒,甚至是夜不歸宿,也沒人會說什麼。
總的來說,讀書人束縛太多,但是地位高,武勳束縛少,但是地位低。
見衛淵沉默,魏行首也並未沒話找話,隻是儘心儘力的服侍好他。
一旁,徐長誌突然詢問道:“衛兄今日心情似有些沉悶,為何?”
衛淵歎道:“還不是為了延邊軍改一事。”
徐長誌皺眉道:“官家未應允?”
衛淵點了點頭,“官家若是應允,我也不必愁悶。”
徐長誌道:“衛兄為何執意軍改?晚個幾年,再去做這件事,也不算遲啊。”
不算遲?
衛淵看了他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怎麼連你都這樣認為?”
徐長誌應聲道:“不隻是我,包括大牛他們,也都覺得,衛兄似乎事事都很著急。”
“韓相與文相有意軍改,是要在此事上做文章,相互傾軋,衛兄何苦呢?”
衛淵正色道:“西夏成立六大軍司,遼國在大同府一帶駐紮三十萬鐵騎...”
“官家一旦...新主年幼必被外賊欺辱,此刻不做應對,屆時,雁門、賀蘭山,一旦失守,我大周,將如粘板上的魚肉!”
前世曆史上靖康恥的慘劇,可謂人間煉獄。
他擔心,這一天,會提早出現。
因為遼夏兩國自有販賣鐵甲的生意之後,一切行為,太不尋常了。
似乎...已將張開傾盆血口,要將大周吞入腹內了。
徐長誌笑道:“衛兄言重了,遼夏即使有謀,隻怕也是小打小鬨。”
“縱有國戰,咱又不是沒打過?何懼之?”
衛淵一愣。
他自認為,與徐長誌是知己。
就算旁人不理解,自己為何執意改製延邊軍事,徐長誌總也該明白才是。
怎麼,連他都覺著,自己是杞人憂天?
萬一,那一天真得到來呢?
屆時再去軍改,隻怕已經太遲,太晚了。
神州陸沉,百姓慘遭屠戮,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長誌...”衛淵本想說一說事情的嚴重性。
然而,話還未說完,便被徐長誌打斷,
“衛兄,你我許久未曾一同飲酒,今日當不醉不歸,那些煩心事,暫且不提。”
暫且不提?
衛淵沉默了。
連他都這樣覺得,是不是其他人也有這樣的心思?
韓、文二人注重此事,隻是想將軍改一事弄到政治鬥爭裡?
所有人都覺得,敵國南下東進,乃是不可能發生之事?
所有人都認為,如今乃是盛世,不懼一切外敵?
所有人都在想,反正近幾年幾場國戰,國朝都挺過來了,就無需去擔心?
我真得在杞人憂天?
衛淵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衛兄,你我好不容易有了今日。”
“如今,我那乾生子與乾生女尚在繈褓當中,離不開你這個當父親的。”
“一些事,能不折騰,就彆折騰了。”
“咱們從代州一路走來,不容易。”
徐長誌語重心長的開口。
衛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是我老師讓你來尋我的?”
徐長誌一愣神,旋即苦笑一聲,“不愧是衛兄,就知道是瞞不住你。”
“衛兄可知,自我大周建國至今,那些開國勳貴家族子弟,有多少人在延邊參軍?”
衛淵搖頭。
徐長誌道:“約莫有上千人,光是張帥一係家族子弟,也有十幾人在延邊當差。”
“衛兄,有些事,您一旦做了,或是做得過火,也會讓張帥難做。”
“做兄弟的,自然會為你赴湯蹈火,這沒二話,可是,我方才所言,皆出自肺腑,咱們從代州一路走來,不容易。”
“過幾日,吐蕃佛子就要到了,待他封王之後,吐蕃會幫著咱們大周盯住西夏。”
“今後,咱們隻需防範遼國即可...再說,官家身體...若乾年後,由衛兄統率三軍,燕雲十六州,未嘗不可複。”
聽到這裡,衛淵終於知道,為何軍改難如登天了。
為何就連趙禎,都擔心會將事情鬨大,會給晚年帶來一些麻煩,會有損英名。
這英名,不是百姓給的,是那些士大夫、勳貴、望族給的。
任何人都有私心,包括衛淵。
他隻是一個平凡人,想要讓自己、讓後世子孫,能夠享有極好的生活,所以需要擴展自己的勢力。
朝中勳貴不也是如此?
皇室想要牢牢控製天下,離不開勳貴、望族的支持。
至於百姓,反而是更容易去奴隸的人。
哪怕是農家子聚夥造反,背後沒有財閥支持,也絕難成事。
曆朝曆代的帝王,都會說,將百姓看得比天下還重,但他們從不說,比百姓更重要的,是掌握著社會絕大資源的十分之二人群。
那才是支撐一個王朝能夠長治久安的穩定因素之一。
當這個因素變得不穩定了,或是他們影響到皇權的時候,就是天下重新洗牌的時機。
想要將冗官、冗兵等問題徹底解決,隻有重塑乾坤。
“長誌,莪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國朝的長治久安,為了你我之子孫後代。”
“若有一日,遼夏犯邊,越過長城,越過山脈,使中原易主...”
“縱然是你我,也是回天乏力。”
衛淵言至於此,緩緩起身,遂離開此間。
他不是嶽飛,不是朱元璋,不敢確定,能不能力挽狂瀾,能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所以,他想將一切可能出現的,影響到後世子孫的苗頭,全部掐滅在搖籃裡。
徐長誌凝視著他的背影,稍稍愣神,不由得喃喃道:
“衛兄,我又何嘗不知?”
“但隻有到了那時,對你我來說,才是最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