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頭生來就被驅逐、被追獵、被厭憎的醜陋野獸,有人能把他從籠子裡釋放出來,已經是他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事情。至於被喜歡,他從來沒有想象過這種事,又怎麼會相信呢?
莉齊的胸口隱隱作痛起來,不知道是為了埃裡克,還是為了她自己。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麼他總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是他在壓抑,而是她根本不懂他的感情多麼濃烈,多麼深沉。
她見到大海,覺得大海壓抑,潛藏著無數危險的、可怕的暗流,實際上大海從未壓抑過什麼,隻是她對海潮一無所知罷了。
這麼想著,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所以,他平靜的外表下潛藏了多少感情呢?
其實她能感覺到,他一開始並不愛她。最初,他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冷漠的、評判的,不像是男人看女人,更像是掠食者在觀察自己的獵物,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評判的眼神慢慢變淡了,模糊了,另一種恐怖的**膨脹了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睡意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莉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把自己裹在被子裡,打算明天再想這些煩心事。
就在她快要墜入夢鄉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腳掌。
她呼吸均勻,並沒有驚醒過來。那隻手是如此熟悉,如此滾燙,簡直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為什麼要對這樣一隻熟悉的手感到警惕呢?
她非常放鬆,任由那隻手撫摩她的腳背。接著,兩片溫熱的東西取代了那隻手,覆在了她的腳趾上,緩緩上移,若即若離地觸碰著那顆小小的黑痣。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親吻這顆小小的黑痣。平日裡,這顆小痣藏在潔淨的鞋襪裡,藏在寬大的裙擺下,除了伺候洗浴的女仆,沒人見過它們的真容。
他卻像早就知道它們的存在一般,反複用唇摩-挲。
他的吻既虔誠,又病態,帶著一種陰冷的迷戀之情,似乎想將這顆小痣珍藏起來,又似乎在對它們告彆。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儘管他的感情濃烈得可怕,實際上卻還是一枚青澀的果實,需要一個時機,才能果熟蒂落。
——他是誰呢?
一個名字湧到了她的喉嚨口,她艱難地張了張嘴,想要喊出來。可是,隻要她做夢,凡是需要她開口說話或反駁謾罵的情景,喉嚨總像被卡住似的,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次也一樣,她蹙著眉頭,急得攥緊了兩拳,卻還是叫不出那個名字。
莉齊心急如焚,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為什麼這麼急切?那個名字真的那麼重要嗎?是的——非常重要——那個人被關在籠子裡,正在流血,她要去偷鑰匙,把籠子打開,再放一把火,好讓他在重重監視之下安全離開。
她必須喊出那個名字,不然他又會回到黑暗中,回到那個籠子裡去。她不能再放他離開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與此同時,她的腳被那隻手放回了被子裡。
他要離開了!
恐懼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夢裡的場景也發生了變化,前一秒鐘,她還在朝籠子趕去,下一秒鐘,周圍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切都失控了。黑煙滾滾,消防隊員沒能按時趕到,火焰以一種不可遏製的勢態蔓延著,她的步伐被大火阻攔了,怎麼也趕不到那個人的身邊——她不過去,他也不會離開。
冰冷的惶恐感幾乎將她壓垮。她想要大聲喊叫,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熱病患者,竭儘全身的力量,也隻能噴出急促的、灼熱的、微弱的呼吸。
轉眼間,燃燒的劇院又變成了冷寂的聖日耳曼區。
她初來乍到,感到非常孤獨。
清醒的時候,她太過要強,從不肯承認自己很孤獨,很不安;實際上她孤獨得要命,上街騎馬,言行野蠻,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惶恐和寂寞。
父親失蹤了,周圍人又瞧不起她,世界殘酷的一麵毫無征兆地暴露在她的麵前。
她茫然瞻望,隻覺得前景暗淡,不知道怎麼前行。
這時候,被關在籠子裡的人,又變成了她。
一雙雙眼珠子隱蔽在暗處,如狼似虎地盯著她,試圖用陳腐的道德與條框禁錮她,取笑她。她不管做什麼,都有人發出尖利的嘲笑聲。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黑暗中隻剩下一雙燃燒似的金眼睛。那雙眼睛壓抑著晦暗不明的感情,占有著她,保護著她。
閒言碎語消失了,她又成為了無憂無慮的莉齊。
她並不是一直都備受寵愛,假如沒有他,或許她最終還是會擺脫束縛,但絕不會那麼輕鬆地就將他人的眼光拋至腦後。
都是因為他。
她一定要趕到那個人的身邊,打開他的籠子,就像他也會來到她的身邊,幫她解除束縛一般。
喉嚨暢通了。她終於發出貓叫般微弱的嗓音:“埃裡克……”
她必須叫他的名字。
他在等她。
“埃裡克……”
話音未落,她的手被一隻大手重重地攥緊了。
太好了,他沒有走。
他聽見了。
她心頭一輕,壓在上麵的恐懼不安像被他拿走了似的,感到了濃濃的安全感,又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