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眾人簇擁著黛玉到桐花院。〔〕這桐花院本是正院上房、家主所居,自是堂皇軒闊,又有賈敏精心巧思,禽獸布置,自細處呈現出一番彆樣明麗。隻是賈敏逝後,林如海為恐觸景傷懷,日常才多在偏院起居。今番黛玉歸來,林如海早令灑掃整頓,昔日光景多少也恢複了八、九分;落在黛玉眼中,頓時勾起幼年時父親懷抱了自己在梧桐樹下學話講書,母親則帶著自己並小丫鬟們在院裡摘花戲草、翠羽妝新的一出出影像兒來。黛玉眼圈兒不由得就又紅了。旁邊伍嬤嬤看到,也點頭、也傷懷,隻勸黛玉速速往堂上坐好,就要領著闔家男女仆從一齊都過來叩頭。
黛玉聞說,忙推辭了,道:“這怎麼使得。且不說我尚年幼。就今兒家來,拜見過爹爹,總還要再到母親跟前敬一柱香才是。”
伍嬤嬤歎道:“果然還是大小姐的孝心。如此正是正理。就叫他們多待一待不急。”便請兩位姨娘屋裡繡墩上坐著,自己引著黛玉往東廂房裡洗手淨麵。
且說這東廂房,原是黛玉昔日在家時所居。但因她小時多病,林海、賈敏兩個等閒兒都不敢移開眼,晚上也隻教在夫婦兩個屋子裡隔出的套間睡覺;到五歲上進學,方單獨收拾出了東廂房給她住,其實還是在父母跟前的時日為多——但到底與彆處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屋子裡頭,睹見舊物,自然又是一番感懷。伍嬤嬤也不催促,隻眼瞅著黛玉行動兒,見她將屋裡細細看過一遍,隨後整頓形容,眼光重新朝自己看來,這才示意身邊跟的兩個大丫頭青禾、青苗上前伺候黛玉梳洗。方畢,旁邊紫鵑早開了帶來的箱籠,向裡頭選取了素淨衣服,先與伍嬤嬤看,再與黛玉,待兩個都點了頭,方與雪雁一起幫黛玉將衣服換過,又重新挽了頭,髻裡點了素簪。一齊弄好後,眾人才又簇擁著黛玉去小佛堂。
這小佛堂就在桐花院後的一個小套院。也不大,止一間正堂;屋前有一帶紫竹圍繞,院裡有一窪半月淺池,並有一條半尺寬的放生渠通到外麵河溪。佛堂裡頭正前供的是一尊黃白玉的彌勒,坦胸盤腿,笑容可掬,乃是林家五代的祖傳世供。原來當年世祖皇帝龍潛之時,林氏先祖佐之以謀,屢建奇功,為賊逆蔡驤深嫉痛恨;一年清明回鄉祭祖,被蔡氏設計,要掩殺於歸還途中。倉皇之際,奔入土廟,藏身彌勒供桌下一夜,直至天亮世祖援人趕到方才得脫險境。故而世祖正位,林氏得爵後,便為擴修廟宇、重塑金身,又在自家建小佛堂、請彌勒像供奉。黛玉小時也被林如海帶到此處講述先祖事跡功德,此刻想林如海大病能夠得愈,亦可見神佛先祖庇佑,故而一恭肅神,拈香祝禱、誠心禮拜。
拜過之後,黛玉移步轉到背麵,隻見又是一方佛龕,龕裡牆上掛一幅白描觀音立像,手約淨蓮,目垂慈悲——正是林如海之母章夫人親手所繪;前頭桌上供素香、花籃,兩隻青瓷油盞裡各一點光華淡而不黯——則是林如海為亡母、先妻所點的長明燈。〔〕至此,黛玉終於抑不住落下淚來:隻因想到在京城榮國府裡,雖有外祖母百般溺愛、萬種嬌寵,卻還有孝行祭祀一樁不能隨心如意。為的兩姓有彆,自己獨身客居,又年幼,漫說為亡母年節灑掃、四時祭拜,便是平日裡的隨喜布施、佛前供燈,也非自己所能隨心;五、六年間全不由己,竟不曾與母親誦一卷完完整整的經文、做一趟實實在在的法事。黛玉越想心裡越是傷悲自責,隻伏在佛像供桌前蒲團上大哭。旁邊眾人看了也紛紛掩涕。
如此好一會兒,伍嬤嬤方上前勸道:“今天大小姐回家,是正經好事。想著先太太,哭了這一場,儘了心意也就收聲罷,不然太太、老太太在上頭看見了,也要難過不安的。姑娘如今隻想家來了,親人團圓著便什麼都好了。”
黛玉聽這樣說,果然將眼淚慢慢收住。與眾人略收拾一下,黛玉重新上前,拈香祝拜、供奉茶果,又親手添一回香油。這才問:“爹爹這番病,家裡可有哪裡求神祈禱?若有,等幾日還願,我也當親去。”說時又看了一下外邊,眼見日高,忙問:“這會子什麼時辰?爹爹那邊午飯傳了不曾?若教耽擱了,豈不是我做女兒的過錯。”
伍嬤嬤笑道:“姑娘莫急。時辰還早。”向袖子裡頭籠的隨身掛的懷表看一眼,臉上越從容,一邊扶著黛玉往回走,一邊口中說道:“且老爺那邊,想也要跟賈家侄少爺多說一會子話。姑娘隻管梳洗更衣了再過去不遲。”
一時就回到桐花院。候著的眾人又要上來行禮請安,黛玉便請伍嬤嬤傳下話去,隻說:“大家的誠心,我都曉得了。大家都是家裡服侍的老人兒,母親去後,父親全仗著你們守住家宅平安。我雖年紀小,幾年間又在外頭,也知道你們的忠厚孝敬、恪守本分。隻是今日我才家來,時辰匆忙,如此受禮,倒顯得我不夠鄭重,也辜負了你們的恭敬。隻等過兩日父親大好,再從從容容見麵,並給你們道謝。”眾人見說,這才罷了,但到底都在門外磕一個頭才各自離去。這邊黛玉換過一身淡粉色紗裙,重新梳了髻,用一支米粒銜珠鳳頭釵簪住。對鏡子看過,見再無瑕疵,便催著伍嬤嬤等急忙忙往林如海此刻養病的小院既泊月堂趕去。
待到了泊月堂,果然如之前伍嬤嬤所說,林如海正留賈璉說話,章回、關夢柯在旁相陪。先頭賈璉到鬆風苑,稍作歇息,便換過衣服,轉回到林如海處。此時林如海也看過賈赦、賈政等書信,就同賈璉略說一遍自己此番病症,都經曆了哪些曲折、如何請到關夢柯,之後又如何用藥等。賈璉也深知關夢柯醫名,原想著要尋機結交,此刻又有林如海一番推崇,忙得向關夢柯行禮致謝,口中說:“先生大恩,這邊自有一番謝意。”
不想那關夢柯性子本就狂傲狷介,大喇喇受了禮不說,隻道:“空口白牙,禮單子先拿來我看。”賈璉不提防,頓時噎住。還好章回在旁笑說:“尚未見全功,就討親戚家的禮,你老人家也真能張口。殊不知這一張口,謝禮就變作診金,您倒是收也不收?”關夢柯一想自己誓言規矩,也便不再多說。
賈璉這才算見識到關夢柯脾氣,想著太醫院的醫官受邀過到侯門公府裡時也未得如此。但關夢柯編《本草》,集醫方惠百姓,朝廷征召也謝辭不就,自在遨遊,果然真正有大本事、大才能之人固有其性古怪,不是那尋常所謂名醫可比的。於是又對章回高看了一眼,心下裡盤算他必有尋常人不知道的要緊關聯,醫者有救命回生之能,倒要越設法親近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