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回下(1 / 2)

第二天,賈璉過來跟林如海說了秦氏之喪,順勢便辭行。〔〕林如海也沒想到出了這等事,問了幾句,直歎可憐可惜。賈璉怕引起他傷神,不敢多說,用話岔了過去。回京之事,林如海自無不允之理,隻是說自己病體初愈,憐惜女兒,就把黛玉留在家中了。賈璉聽這原是正理,且有林如海親筆書信帶去,自己也好向賈母交差;再者自己一人上路,無論車船舟馬,必要比來時輕快許多,當下就應一個是。林如海又問他何時啟程,聽賈璉定了明日就乘船回轉,連忙召來眾管事並陳姨娘、錢姨娘,命速速預備土儀物什,好讓一並帶回去京城。

這邊林黛玉也聽聞了秦可卿病逝,又是吃驚,又是難過,說道:“雖說是侄兒媳婦,幾年間往來也隻得伸一隻手的遭數,可每一次見麵都是極好的——斯文有禮,言笑可親,都說神仙畫卷樣的的第一等人品,外祖母在重孫媳婦中也最愛她。這一去,外祖母還不知道該怎樣傷心呢。”說著就垂淚不止。紫鵑等榮府來的丫鬟仆婦慌忙勸慰。勸了好一會兒,黛玉方停了哭聲,吩咐紫鵑:“箱子裡該有個素的輕紗囊,是我前年做的,未曾用了,你拿過來。”待紫鵑將東西拿來,黛玉換了一身素淨衣裳,到小佛堂裡抄了一篇《金剛經》、一小段《往生咒》,擱在紗囊裡頭,在佛前化了,聊儘心意而已。

隨後就有管事媳婦並陳姨娘拿了儀程單子請黛玉過目。黛玉以年幼推辭,但到底推不過,隻得就看了一眼;究竟未作修改,隻叫另外附一張單子,將自己前兩日預備給賈府姐妹及寶玉、鳳姐、寶釵等的禮物玩意兒都添在上麵便罷。管事媳婦們又拿了單子給林如海看過,林如海點了頭,就按照單子一樣預備,果然一日工夫就齊備了。又有隨行的仆從這邊,賈璉帶來的那十幾近二十個,自然都帶回去;隨黛玉來的,為恐黛玉立時不見了京中之人,徒增憂思,雪雁王嬤嬤原是林家的人,此番留下,再有紫鵑和一位金嬤嬤也暫留在揚州。這些林如海也都在給榮府的書信裡寫明了。次日一早,林如海托了章回,帶了林府的管事申憑等眾,送賈璉一行直到碼頭之上。兩人又少敘兩句,賈璉便登舟北還。章回等自返回鹽政府來。也不多提。

卻說賈璉回京去後,黛玉雖憂心外祖母傷懷秦氏之亡,時時想念,但鞭長莫及,也無可奈何。更兼這邊老父大病初愈,弱體猶虛,思及數年未能承歡膝下,心中一愧疚,在林如海身前時就格外地儘心。林如海雅好丹青,隻是這多年來公務繁忙,少有工夫閒;此番大病轉愈,他雖掛心政事,奈何關夢柯盯著死緊,鹽政府一乾僚屬也竭力用命、替他分憂,倒給他掙出難得的空暇來。於是每天簡單聽了外麵的公務事宜,做些指點批示後,就安心在泊月堂裡養病,書畫自娛。黛玉待外男散去,就過來父親身邊,驅開了小廝,親自端茶倒水、鋪紙研磨、蘸筆遞物。她眼既明,心又細,更有父女間天生的靈犀,每不必林如海開口,隻一舉手、一揚眉就知道父親心意。林如海有女如此,老懷大慰,心思舒暢了,連帶身體也甚有起色。就連關夢柯隔一日診看他脈相後,也不禁說:“看這形,我以後也不必與你開其他滋補調養方子,隻拿一張紙,上頭寫上‘女兒’兩個字就算完了!”

林如海哈哈大笑,拍著黛玉的手說:“雖是說笑,也有道理。我這個女兒原是最好的。”

關夢柯見黛玉含羞帶笑低下頭去,年紀雖稚,卻是清雅俊秀,動人心神,襯得旁邊林如海一張得意麵孔越的礙眼,遂笑道:“果然最好,可也隻能好這麼一年半載,就不得在你眼前,得伺候彆人家去了。〔〕”

一句話未了,黛玉麵孔就漲得通紅,借著查看湯藥囁聲告退,提著紗裙小步就跑了。關夢柯直看得哈哈大笑。林如海見女兒跑了,不免狠狠瞪他一眼,但自己也笑起來:“女大當嫁,我心裡早有主意,不等你來說。”

關夢柯聞言也笑,看他先頭丟在案上的鬆梅圖,道:“我還不知道你主意。隻是既然有主意,還畫什麼寒鬆、老梅,畫些牡丹百合,還有那紅彤彤的大肚皮石榴才應景。或者,就讓我來,照著你這院子畫上一圈葡萄藤,好也不好?”

林如海跟關夢柯月餘來相處,交已深,卻不知道他還會畫,一時新奇,自然連聲讚好。但隨後就知道他話中彆有所指,頓時喜動顏色,忙整頓衣冠,向關夢柯深深一禮下去,口中說:“如此就全仗先生了!”

關夢柯也不側身避讓,果然就受了他的禮,隻是一張臉還板著,一本正經道:“我可先說好了。我都是看在洪家丫頭和回小子的麵上,其他人的好歹,我才不管!”

林如海知道他跟洪艽比兄弟,這話意思也擺得分明,於是隻滿口笑說“放心”。兩人又說笑了幾句,林如海到底身為人父,好容易說準,就怕轉頭又錯過,便叫自己小廝林軻,吩咐:“去尋尋小姐,叫她就到我這邊來。”

這林軻就先往小廚房去。見那單辟出來的一間藥室裡頭,新撥給黛玉的大丫鬟青禾同一個小丫頭正看著煎藥的爐子。林軻先問聲好,再問黛玉。青禾見是他,忙笑答道:“這藥總還要小半個時辰,我怕氣味兒重,熏著姑娘不好,叫青苗、雪雁兒陪姑娘到園子裡暫逛一逛去了。你向那邊尋去?”

林軻聽了,忙出來,往花園去。兩處也離得不遠。林軻沒走上二三十步,就遠遠看到前麵沿著花園花樹矮牆的外頭、用花石子拚成的閒步走道上,林黛玉和章回兩個一起,正搖搖擺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原來黛玉之前從泊月堂出來,雖是為一時害羞隨手拉著的借口,到底第一處先去了小廚房。然後也果然應青禾建議,轉身到花園中去。要知這鹽政府花園在揚州本就有名,先頭又有林海、賈敏夫婦幾年間用心布置,真個精致典雅。此時正當仲夏,花園裡濃蔭翠蓋,引了活水的小池塘上氣氳清新,伴著草樹花葉的香氣,彆有一番暢涼爽快,將那些暑天的燥熱統統驅趕了乾淨。黛玉一邊玩賞,一邊追思幼年景,倒也不覺得時光,還是青苗怕她在向水邊陰影地裡站久了,受了濕寒侵襲,隻看她待了一會兒,就勸往彆處玩耍。黛玉也記著父親的湯藥,雖暗計時辰尚還未到,便帶著青苗、雪雁等還向這邊小廚房走來。這方才沿園牆花|徑走了幾步,就突然聽前方花樹嘩啦一陣大響,黛玉等頓時唬了一大跳,然後就聽見隔了牆有男聲傳來——先出聲的卻是林府派給章回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廝,本姓竇,小名躍兒,正滿口嚷:“好一隻大花喜鵲,可惜沒逮著!”

黛玉等這才知道方才動靜緣故。然後就聽章回笑罵說:“個小猴子,我道你又鬼張鬼智地鬨什麼,原來是這個!但那喜鵲兒是你空手能捉著的?也不想想你多大一個人,就躡了手足,聲響都還在這兒,它如何不聽見?再說你捉它做什麼?又不便養,又不好吃,翎毛也不好用來做毽子飛鏢,最是無益的東西。你倒還弄它。”

黛玉在牆內聽了,不禁好笑,但又驚奇章回隨口就把這鵲兒貶得全無是處。偏那躍兒呆呆的,竟還張嘴問:“相公,那鵲兒肉果然不好吃麼?”

一句話頓時逗得牆內丫鬟們紛紛掩嘴。然而就聽章回笑道:“不好吃。肉粗糙不說,最要緊的是土腥氣重,濃湯厚醬、花椒大料也蓋不住。遠比不上鴿子、鵪鶉又香又嫩,細膩好吃。”

躍兒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那翎毛呢?我看跟鴿子毛都一樣。哥哥們玩耍,能弄到鳥翎做飛鏢的,使起來都不差呢。”

章回笑道:“這個我單講也講不清楚,還是你認真都尋了拔幾根來,擱到一處一比就明白。這鵲兒毛沾風箏還罷,做飛鏢就不合用了。若單隻配個花色、做個裝飾的,本來用哪個都不差。但若要講究重量,以及那丟出去的速度、遠近、路線的,雞毛、鵝毛、鴿翎、雁翎……種種差彆大了去了。你而今這一說,可見還是不會玩的。要不這樣,下趟我去謝通判府,也帶了你去;你找小謝相公身邊的一個阿付,讓他教你,回來也跟你那些哥哥們顯擺顯擺,如何?”

躍兒一聽,果然歡天喜地,連連點頭,說:“表少爺可不許隨口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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