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1 / 2)

上回說到林如海奏表請辭,京中多有驚訝關切的。因林家與榮國府賈家是姻親,自然許多人問。恰寧國府賈蓉之妻秦氏可卿突然病歿了,府中治喪,七七停靈未起,親友同僚來府吊唁者紛繁。眾人致祭哀思,感歎旦夕不測之餘,少不得也就帶出些問詢的意思來。隻是林如海奏表上得突兀,榮、寧兩府這邊單知道他四月病重,但所幸得了關夢柯醫治,到五月已轉危為安,卻並不曉得後頭的形。於是幾番遇到人問及,賈政也隻能以所知相告,又言外甥女亦回南侍疾,其餘一概含糊帶過,如此倒教人皆知林如海病重,雖得機緣,性命總算無礙,職官政務上頭到底力有不逮,不免都向賈政好言寬慰,說一篇諸如“留得青山在”之類言語。這一日,又有同僚抄了林如海辭官的奏表來,先與賈政歎惋人才可惜,又盛讚文采斐然,以為字字珠璣,當在《陳表》之上。如此盤桓好一會兒方去。賈政一路將其送出府門,回轉家來,心裡實在不安,便叫了賈璉到書房仔細詢問,再修書一封,命人連夜送往揚州方罷。

如今卻說賈璉。自賈政書房出去,才要到自己院裡,就看有丫鬟候在門口,卻是賈政之妻王夫人跟前的彩雲,來傳王夫人的話,請賈璉過去。賈璉不敢怠慢,向院子裡交代一聲就去了,待自上房返回,已經過了戌時。滿院子忙著傳晚飯。賈璉就問鳳姐兒回家來沒。下麵有機靈的,立即答說:“這會子咱們奶奶正那府裡燒黃昏紙,稍等一刻就到家的。爺不如先吃兩塊點心,墊墊胃,晚飯還等奶奶一起用?”

原來這時寧國府因賈珍之妻尤氏病了,府中諸事無人統籌,各家來致意的誥命內眷也無像樣的人相陪,賈珍就請王熙鳳過去料理一個月。鳳姐初經大事,正要賣弄才乾,整治得十分精心;便是賈璉從揚州回來,白日也仍舊在寧府裡起坐,隻是每天兩頭多奔走幾趟,晚上巡查稍減些時辰步數,平時反而查看得越嚴緊了。賈珍見鳳姐如此儘心,不免反複幾回來謝,又與賈璉打躬兒賠禮,說都是自家人不頂用,才累了兄弟親戚,也隔日就請賈璉過去幫忙陪客。故而這一陣子他夫妻兩個倒是在東府見的遭數更多些,賈璉也知道鳳姐在那邊威重令行。這時聽見下頭殷勤,賈璉便笑道:“等甚麼?眼見都這個點兒,她在那邊還怕沒得受用?”嘴裡雖這樣說,果然還是叫先拿點心來,晚飯等鳳姐到門口時方傳。

一時王熙鳳家來,見賈璉竟自等她晚飯,未曾先用,就忍不住歡喜,笑道:“二爺隻管等我做什麼?餓壞了倒成我的不是。”一邊催著擺上酒饌來。

賈璉道:“你自管換衣服去,留平兒與我斟酒就罷。”

鳳姐秀目一瞪,嗔道:“美得你!”叫平兒:“進來與我換衣服梳頭!”帶著平兒一徑往屋裡去了。賈璉也不著惱,笑笑隨她們去。

不多會兒,鳳姐換了家常衣服,簡單挽了頭,過來與賈璉對坐。兩人隨意吃了些,鳳姐就問:“怎的今日弄這般遲?是不是外頭有要緊的人來,要你作陪?”

賈璉道:“這幾天還有甚麼要緊的客來?就來,有老爺們在那邊相陪,我一個小輩,坐不是站不是,有什麼意思?就偷了個空子出來,回家來做點盤算的正經事。偏賬本子還沒翻兩頁,老爺就差人來,叫去問林姑父病的事,然後又是太太那裡讓回話。如此幾處一轉,也就比你早一刻回來。”

鳳姐一聽,忙道:“說到林姑父,這兩日我也聽到許多話。上次治國公夫人過來,在老太太跟前還問了一嘴。老太太念起先姑媽,當時就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勸了好久才慢慢收住。我還說二爺才剛從南邊回來,明明帶的都是好消息,怕是從南到北信息傳得慢了,或者外頭人一時聽錯了也未可知。怎地今日老爺又問起來?”

賈璉道:“你不知道,林姑父給朝廷上了奏表,說要辭官!而且就是為的病重,不堪職守,這才一定要朝廷改派了他人,他自己好安心保養。前頭因東府裡事正亂,老爺初時也沒上心,這兩日接連有衙門裡的同僚來,才知道是真事,就叫了我過去問。但你也知道,我打揚州回來時,姑父是真的見好了,辭官之類,更是半個字都不曾提。問我,我又哪裡知道端底?老爺沒奈何,隻說再給揚州去信,看究竟怎的。”

鳳姐點頭,又問:“那太太找你說什麼?也問的林姑父麼?”

賈璉道:“這倒不是。雖然多少也有些關係。便是先前南下時候,處置折賣的先林姑媽名下的那兩個莊子。莊子上有幾房老家人,當時是自己要放出去。如今不知道怎的,又求到太太身邊的人,遞話說還想回來伺候原主。結果太太就來問我他幾個到底怎麼出去的,後又扯到南邊的產業,隻說那些田莊、宅子上到底都是多年的老奴,凡事還以體恤為上,就有什麼錯處、做得不到的地方,也該多少包容著——這不是沒來頭的話?我又不知道究竟深淺,也不好多辯,隨口應承幾句,後麵總還得再出去查看兩遭。”

鳳姐道:“既是他們自己要出去的,現在又來歪纏,哪裡有這樣放屁的事?依著我,直接打出去才是!二爺也太給他們臉了,這一向縱得,都敢到太太跟前鬨了。”

見她惱,賈璉反倒笑了,隻說:“太太也就是心慈。又想著到底是林姑媽原先產業上的人,好不好,總有三分香火。”頓一頓又說:“既說到產業,倒正有個事要囑咐你——我在揚州收攏的那兩爿店鋪,雖然是受林姑父和老太太一總的委托,這一番實在落了咱們自家不少好處。這些自然不能獨吞。老太太那裡,前兒回來已是孝敬了,我想著林姑父那邊,也該要表一表心意。老爺明後天就要往揚州去信,不如咱們也趁便捎一份子禮,算是個道謝。”

鳳姐嗤笑道:“二爺又哄我說笑!按著你,老爺去信是問姑父安好,恨不得八百裡加急,果真把咱們這些東西湊上去,還加急得起來?二爺真要謝禮,不如等老太太那頭——自聽說林姑父又有不好,老太太愁得什麼似的,幾次問了太醫,收拾一箱子藥材物件要送到揚州去,總在明後兩天就上路。二爺既有心,東西拿來給我,兩下一道兒送去,又不打眼,也省了我的事兒。”

賈璉笑道:“你打量著辦就是了。再有一個,給林妹妹的那份禮,記得額外加厚些。”

鳳姐斜他一眼,嗔道:“我還能薄了林妹妹的東西?多說的話!”突然覺得不對,奇道:“二爺怎得特地囑咐這句?”

賈璉道:“也沒什麼。隻是想著姑媽隻留下林妹妹這一個嫡親的表姊妹,又這許多年都住在這邊,如今雖是家去、父女團圓,但對京裡,不止是老太太,兩府人口多少都要有牽念。我們做兄嫂的,彆的不能夠,送點子京城裡頭的風俗物產表記,總是便宜。”

鳳姐聽了,就把兩個眼睛將賈璉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上下看了有三四遍,然後拍手笑道:“哎喲喲,我的二爺,果然是出去了一趟的人,經過事體、見過世麵了!就這麼心思細致,我這個木頭腦袋草肚腸的,再也想不到呢。”一邊說,一邊笑得腰身亂抖。賈璉哪裡肯叫她這樣打趣,兩個就在座上頑鬨起來,好一番才罷。

笑鬨畢,鳳姐整妥衣服,一麵自己又低頭尋思一回,遂道:“二爺送土產表記的主意很是。如今林姑父辭官,林妹妹是必定要在姑父跟前侍奉的。這一二年怕不能再到家裡來了。這幾年我們在一起也要好,先頭接姑父來信,想到有一陣子不見,我心裡都難受,但指著好歹幾個月差不多就過去了,哪料到這一彆還要更久的?隻是這麼一來,老太太那邊,心裡怕更要不好過了。”

賈璉道:“也是沒法子的事。總不能叫林妹妹拋了姑父。天底下也沒有這樣做兒女的。你得空多勸慰老太太兩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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