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來,林黛玉先到洪氏處,娘倆兒再一同省過章太夫人,又一起用早飯。〔〕這黛玉在榮國府時起坐行止都跟賈母,賈母是個再喜歡兒孫熱鬨不過的人,黛玉、寶玉兩個不消說,迎春、探春、惜春這三個孫女兒輩總伴在身近,就史湘雲、薛寶釵等也每常請來一起飲食玩耍;再有李紈、王熙鳳兩個左右侍奉,每日自早及晚,就一時片刻的冷清也是難得。然而這尚書府章太夫人處卻安安靜靜,便崔氏、柴氏作兩撥來請安問禮,也不過稍立一立就各自請去,並無更多相陪,教黛玉不免有些奇異。結果就聽洪氏問:“到這會兒還未見大嫂子,難道這一早的就出門往忠獻伯府去了?”
章太夫人笑道:“這陣子都這樣。雖說她哥哥嫂子已經南京家來,搭頭不過一天兩夜,那邊大小事體,三件裡麵倒有兩件是她經手的,就交班,也要交個四五日呢。何況她那哥哥又有點叻嘚,無論巨細,都不容易含糊打混過去。昨日接你,她已是躲了一天懶,今天怎麼也不能了。但話說回來,到底是有了主事的人,她一日裡去個小半日儘夠了,再加上有你跟林丫頭這樣的招牌話頭,你看著罷,一準吃晝飯前就趕家來的。你也不用一錯眼就忙著尋她,我已經吩咐過,家裡的事依舊不必她勞煩,這些天隻專心陪著你們逛,看這樣可好?”
洪氏道:“姑媽安排,還有什麼不好的?且南京又不是頭回來,也不定要她陪著才好到處逛。姑媽自己心疼媳婦,直說就是,不必扯上我。”說著就把頭故意向旁一扭。
章太夫人見狀大笑,道:“你倒聰明,一下子就猜著我本心了。但既聰明,還不立即應了?偏一定要多說上這兩三句話。想來是母親跟前給慣的。林丫頭以後可不要學你這嬸母。”
這黛玉正專心聽她們說話,突然丟來這一句,臉上頓時就飛紅了。旁邊洪氏卻隻管笑,還說:“像我才好呢。家裡從老太太下來,哪個人不歡喜?姑媽也喜歡的。”
章太夫人忍俊不禁,手指著她晃了兩晃,隨即落下來直拍大腿。洪氏就笑著上前與她撫背。黛玉也從丫鬟手裡要了茶遞來。章太夫人連連點頭,隻說“好孩子”,就著她的手慢慢吃了兩口,方問黛玉道:“林丫頭聽了一早上閒話,可覺得無趣了?都是我的不是。因我性子懶,早上尤其怕煩,向來是省了請安問禮這一宗的。且家裡慣例要做早課晨讀,你姐妹們平時也不在我這裡吃早飯,我一時沒想起來這宗,倒叫你乾坐了這麼大一會子。你也太小心,捱著無趣了也不說,這就是跟姨祖母外道了。”
黛玉忙說並不曾悶著。章太夫人就跟洪氏道:“這丫頭是頂知禮的,我又白問了一句,果然是老了。”拉了黛玉坐在身邊,笑道:“玉兒再捱一會兒。南京這陣天氣最熱,再過兩三刻鐘,外麵日頭上來,這屋裡便坐不住人。我們就往後麵花園子邊上敞廳裡去。差不多你姊妹們就該放了學,都自會過去那邊,再叫她們與你頑。”
章太夫人因問黛玉讀了什麼書。黛玉答了,又問姊妹們念何書。章太夫人笑道:“不過是跟著父兄閒玩罷了。學裡現正在講《文選》,又有前四史,她幾個覺著喜歡、有興致的,就自己去聽了,得一段是一段,難道真指望學些什麼出來?倒是你父親教你從經籍誌看曆代文章,才算一本正經的向學之道。可惜本朝雖較前朝開闊,到底還有拘泥,不然,十年、二十年後,一個女進士又有什麼拿不出手?”
洪氏在旁聽了忙道:“女進士之類,我倒聽回兒說過,說是有人新編了一出戲,講的是一個女子因才學過人,扮了男裝一路上京,竟考中了進士,還被委任做了參軍,處事明決、惠民有方,結果十分得人尊敬。回兒又說,這一出是有緣故來頭的,雖是戲文,實有三分真事。”
章太夫人笑道:“你提醒我了——還真是有這麼一個戲文,就是前朝人寫的《春桃記》;而且也還當真就是依據這樣的一個女子,便是前蜀的黃崇嘏,其人其事原收在《太平廣記》裡的。隻是沒有考進士這一節:一來其時蜀中未行科舉事,二來原記裡也說是當地的長官保薦才得的官。不成想後世人添油加醬,又有弄筆的敷衍戲文,扯出什麼女扮男裝考進士的話,這個實在就是給愚夫愚婦說來頑笑了——想那曆朝各代,製度雖有不同,掄才大事上又豈有一個含糊的?不說進士,單止才踏著門的秀才,入場前也先有報名、保結,根梢節末無一不查,哪裡是一個女子隨便換身衣裳行頭就混得過去的?也就是那些鬨哄哄亂為王的處境裡,才勉強能說得圓。所以寫戲文的,也最愛用殘唐五代。隻是到底也就出了一個黃崇嘏,叫人得了故事根源。《春桃記》這本,算是把人物因果串得都不壞,隻可惜沒傳得好,到如今七零八落,不成個文。現既說是新編,莫非回小子看的,是有人將它從頭梳理補全了的?”
洪氏笑道:“我隻聽故事新奇,旁的再沒管。〔〕姑媽要知道,喊他過來問一聲便是。”
章太夫人道:“就問一句話,倒要勞動跑上二裡地。怪熱的天,我可替他娘老子心疼。且我已經定了,後日請一班小戲家來,趁著團聚,大家熱鬨。待過晌午,他班裡就該有人來定曲目,到時順道問了就是。林丫頭看愛什麼戲?不拘什麼,都告訴我。若他們不擅,隻管再叫彆家。”
三人正說間,就聽外麵腳步響,卻是柴氏帶了人過來。幾下見了禮,就向章太夫人道:“園子裡都收拾得了。怕禁不住用冰,我叫他們拿深井水將地上洗了兩三遍。再備了各色簟子在那邊,母親要覺著寒熱,隨時換上就成。又有,方才園子裡碰見跟象哥兒和回哥兒的人,說他兄弟兩個在矮山那邊鼓搗一個什麼‘涼車’,說是用不多時便可弄好。老太太、叔太太、林姑娘過去稍待一會子,指定就能開動了。”又忍不住問:“母親,那到底是個什麼車?”
章太夫人聽了她話,就向洪氏笑道:“不必說,定又是象小子搗鬼。”一邊告訴柴氏:“應該不是什麼‘涼車’,多半就是翻車,是將水引到屋頂上,從專門按照織網形狀埋的或銅、或陶、或琉璃的管子裡頭走,取的水的涼意。唐代人書上就記過這個法子。”
柴氏道:“果然我又沒見識了,竟不曾見過呢。”
章太夫人笑道:“這個跟見識不相乾。主要屋頂上布的管子難得,又容易壞損,所以真正用的人家不多。再有一個,這個用時水量必得充足,水流回環接續,才能涼意不絕。你前兩年雖都也在家,偏生夏天雨水稀少,稍多一點水都往外麵運河裡頭去了,不能留住在家裡;且一旦天氣太過乾熱,這個用起來清涼不足,反而越要感覺悶悶的不舒爽,這才兩年沒動,教你沒能趕上見著罷了。而今倒好,接接連連下了有小半個月的雨,家裡池塘水道都滿了,想想小子們也耐不住的,逮著空兒就弄來玩兒。我們也彆管他,隻管我們的去。”
於是一行人就往花園去。至園,就見當門一幅一丈餘高的石屏,乃是天然生成冰梅圖畫,蒼勁虯枝自懸崖冰掛上盤旋而起,矯夭如龍,上頭繁花灼灼,欺雲壓雪,一派盛春姿態,下麵嶙峋山岩上嵌兩個字:“悅藻”。黛玉看這兩字用的是瘦金,鋒芒奇崛,卻透出洋洋青蔥蓬勃之意,隻是並無旁的款識,也不知道是誰人手筆。章太夫人見她住目,便笑道:“這是按京中藻園的匾額拓的。那邊園子大些,景致也豐富,卻沒有這幅石屏,不如這樣好看。”一邊又引著黛玉看園中山石花木、廊榭亭台,告訴名目。
一時就到臨水的敞廳。才落座,眾女婢奉上茶來,那邊來路上就走近來一群人,卻是尚書府一眾女孩兒,說笑著一路過到這邊——便是二房黃平之妻崔夫人所出的黃蓉、黃莉,三房黃年先臧夫人所出的黃芊,黃幸妾室所出但自幼交王夫人撫養的黃蓓,以及黃年繼妻柴氏的頭生女兒黃蔚。一行五人入得廳來,先向章太夫人問安,又跟洪氏、柴氏行禮,末了才團團圍住林黛玉說話。黛玉一麵應答,一麵用心記憶照映:概因昨日相見匆忙,林黛玉又叫洪氏帶著一直挨在章太夫人身前,未及與表姐妹們等多話,形容模樣也隻記了大略。好在這黃府雖有三房人丁,可巧除了已經出閣的二房長女黃蕊,其餘女孩兒自十七歲的黃蓉起,以下黃莉、黃芊、黃蓓、黃蔚,各自年紀均是兩歲的間錯,倒也頗易辨認。此時黛玉格外留神處去,就覺年長者沉靜,書卷清華,年少者活潑,雀躍歡欣。更有行四的黃芊,與黛玉恰隻差了一月生日,因顯出格外親近。章太夫人在上頭看了,就與洪氏、柴氏笑道:“姊妹間就要這樣的才好。”
這廂黃芊就拉著黛玉問長道短,言語說起神京、揚州幾處經曆,人風物;又道自己幼時也曾隨祖母章太夫人在京中住過六七年,後跟隨大伯舉家回寧,單從時間上論,剛好便與黛玉錯過,於是更少不得多說上一說。隻聽她噙著笑脆生生道:“我那時還小,就長輩帶著遊玩過,也什麼都不記得,也不知道給三哥哥多少次嫌棄沒用。林姐姐就比我強了。經曆的、覽看的不少且不論,單印象兒想來也比我更深許多。倒該一樣樣細細說出來,叫妹妹開一開眼界,轉頭隨意揀三言兩語告訴三哥哥,既解了他一片惦念之心,也顯得我到底還是有幾分記性能耐,可不是三全其美?”
眾人聽她這樣說,都勾起昨日黃象行動言語,一時無不大笑起來。黃芊又牽了章太夫人執扇子的手,嘴裡撒嬌道:“老太太也笑我,難道就不許我原來多少有些記憶影像兒,如今林姐姐一來,說說談談,就把它們全都勾出來了不成?這也是有的事呀。隻要老太太、伯娘、母親,還有姊妹們都不說,我想三哥哥一定猜不到這裡頭的真正緣故,怎麼都要高看我一眼,說不定,還要為以前的事道歉呢。”
章太夫人道:“你還不曉得你哥哥的脾氣?天生的牛心左性,又是一根腸子到底,你還就喜歡跟他爭這些個的短長,陳芝麻爛穀子的官司要打到幾時去?隻是,被你一說,我這心裡也想起京城的景物形來了。”就向林黛玉笑道:“當年靈歲山永福寺不幸遭了祝融,鬆白大師願,要另擇妙境,重修廟宇。我還跟著京裡的老姊妹們一起捐了一份子功德錢。不知道這幾年如何?”
黛玉答說:“已經是完願了。新的永福寺就在西郊賀山腳下白龍浦。我隨外祖母進香,去過兩次,見到十分的恢弘整肅,香火也是方圓鼎盛。”
章太夫人就點點頭,又說:“當年永福寺的小竹林,最有禪意。可惜山火過去,再沒了那片風光。”
黛玉笑道:“姨祖母還不知道,如今永福寺也有紫竹林,更有葦塘、蘆海。當季時看過去,那青帳接天、飛花勝雪,又是一重風景。”
章太夫人忙道:“哎呦,這個可好。蒹葭蒼蒼,在水一方。以後回京,可必得要去看一看了。”
正說間,突然就覺一陣風來,清爽異常。然後涼風接連而至,風中更卷著了花木水汽,直帶得滿堂馨香。眾人都忍不住喊一聲“好風”,又覺風來得奇異,自章太夫人起,都一齊起身,向風來處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