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因章太夫人吩咐,黃府裡又接連唱了幾天戲。〔〕林黛玉也將《豔雲亭》看了全本,十分滿足,隻是記掛老父,想著章回當是到了揚州,不兩日即能來南京父女團圓,心中期盼歡喜;下一時又想到林如海此番請辭,舉家歸還姑蘇故裡,雖說先前已然做了許多預備,真正臨行,必定還有一番忙碌,偏偏自己不在揚州,不能為老父解憂分勞,如此又有十分的歉疚不安。然而可幸者,此去揚州的乃是表兄章回,人雖年輕,卻沉穩乾練、細致周到,想來當能為父親臂助。她心中既然有事,看戲玩的興致不免就減了。
恰這一日晚間,王夫人自忠獻伯府回來,告訴章太夫人道:“刑部屠光憲五天前突中風,昨日京城消息到這邊,說已是沒了。屠家祖籍淳溪,在南京城裡也置了宅子供他家老太爺交遊、老太太頤養。老爺的意思是明日一早過去致意,若有能幫上手的就幫上一手。”
章太夫人聞信先是吃了一驚,說:“這屠光憲跟咱家三老爺是同年。年紀並不大,怎麼突然就去了?可見世事無常。”因向王夫人道:“我記得他到刑部做郎官前也在大老爺手底下做過事,雖隻幾個月,卻是個得力的。如今竟可惜了。也不知道他家老太太怎麼個哀慟。說不得,還是立即過去看一看的好!”
王夫人忙勸住:“今天太晚。老太太日間也有勞碌。還是等明早再過去。我這邊先打人去問訊。有什麼,也好提前預備了。”
於是就安排一應事宜:請戲班班主來會賬,約定日後再做堂會,另賞一眾優伶工兩桌上等席麵;府中頭臉的管事、媳婦等也各按等份與了物事,同樣不過是些酒菜果肴、尺頭布匹,雖多零碎,到底一份心意,送他一班人歡歡喜喜出門去。然後吩咐管事的來,依例收拾明日去屠家的唁禮並與其家人的補品藥材之類,預備車馬隨從,等等。又因明日家裡一眾長輩女眷都要過去,於是就府中大小日常事務重新再作一番調派吩咐。待諸事議畢回房,已是夜深。洪氏走到林黛玉屋裡,見她猶未睡下,忙摟住道:“我的兒,怎麼這時候還不歇著?”拉黛玉坐了,方告訴說:“屠大人的父親曾拜在我們先老太爺門下,所以明兒我跟你叔叔都過去。你年紀小,這些地方也忌諱,就留在家裡,或跟姊妹們一道兒說話,或自己看書寫字玩耍。有什麼事就打人去跟老太太屋裡的荷香說,明天她在這邊上房裡值守。”見黛玉一一應了,方催紫鵑等服侍歇下。
次日一早,屠家的訃告至,黃府眾人各自出門。黛玉並黃蓉等諸女送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到垂花門下登車,車行至望不見,方才回轉。黃蓉便邀姊妹們都到她那裡去。黃蔚道:“呆屋子裡也悶,還是往園子裡逛才好玩。”眾人都笑:“這丫頭可不是玩瘋了?這幾天明明都在園子裡跑。”到底都擁著往花園去了。
孰料一行未及園門,天上潑喇喇大雨突降。眾人慌忙就近避了,一邊又有笑黃蔚的,說:“啊呀,這下可不能如你的意,下雨玩不成了!”
黃蔚笑道:“誰說雨天就玩不成的?那山子間的水磨舂房,無水不成活兒。而今雨大,正好蓄起水來,看它上下動作,豈不比那籠裡的鳥雀、呆呆的草樹強百倍?”一邊就吩咐跟的丫鬟婆子速取蓑衣雨笠並屐子來。
黃蓉道:“那些木頭架子的玩意兒,也就你看得出趣味來。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看。且那舂房不比園子裡彆處,小廝婆子們來去得多,醃臢不收拾,姊妹們都是女孩兒家,怎麼下得去腳?六妹妹還是同我們回房裡,翻繩、趕圍棋、解九連環,才是正經耍子呢。”
聽得這話,黃蔚臉色就沉下來了。旁邊黃芊笑道:“二姐姐說得雖有理,可難道不曉得咱們六姑娘生來跟三哥哥是一個脾氣,就愛這些器械機括?不如就讓她去。”
黃蓉道:“這怎麼好?這麼大雨,那園子裡山石草皮哪一處不滑?不仔細跌了,還不鬨出大事故來。”又對黃蔚道:“今日老太太、太太們都不在家,兄弟們也都有正事去做。沒得人看顧帶領,我可不敢讓你一個人過去。你也不必多說,這就同我回屋去,不作玩耍,窗底下寫字、畫畫也都隨你,隻不許離了我的眼。”一麵說,一麵就吩咐人將自己屋子預備好,這邊慢慢地帶領一眾人過去。
黃蔚不得已,隻能跟著到黃蓉處,卻不願與黃蓉看書、與黃芊下棋,也不願同黃莉挑花、與黃蓓壓線,閒坐又無趣,滿屋亂竄,攪得滿屋不寧。忽而見與黃芊對弈的林黛玉,手裡拈著圍棋子,頭卻側向菱窗,目光神顯在紋秤之外,黃蔚忙湊過去問:“姐姐聽見了什麼妙音?”
林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像是竹節敲在卵石上,一聲聲的怪好聽。剛才雨大,還不明顯,現在雨小了,就忍不住分心去辨。”
聽她一說,黃芊、黃蔚都用心留神,立時清越入耳。黃芊點頭道:“果然不錯。也虧得林姐姐敏銳。不然,我還真以為自己在棋盤上有多不堪呢。”
林黛玉未及答話,旁邊黃蔚先一聲冷笑,道:“四姐姐是家裡下棋下得最好的,偏這樣說,是存心笑話我們?不過是林姐姐不愛比強爭勝,所以分得出心。”拉一拉黛玉,悄悄說:“彆玩這個了,瞧四姐姐憋得嘴都歪了,怪嚇人的。姐姐熟悉音律,這會兒外麵下雨,我們拿琴簫笙鼓來配雨聲,好不好?”
林黛玉卻笑道:“我原倒是想爭勝的,可是芊妹妹棋藝實在高,這排兵布陣才亮出來,就知道今天自家隻有輸的份兒。好容易裝模作樣,拿隨手胡應的兩子唬住了她,你這小東西又湊過來一通亂嚷,壞了我的計算,看我不擰你!”說著果然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擰。
黃蔚叫她一擰,當時呆了。黃芊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怎麼死活就看不懂這兩步的用意。林姐姐也使壞,六妹妹倒幫了大忙。”
黛玉道:“可不是?現在被打回了原型。我還是早一步認輸,省得後麵被殺到丟盔卸甲,白白叫看了一次李鬼。”
黃芊原在笑,突然回過味來,叫道:“竟把我比成魯人莽漢,這個仇不報,我可不依!”也不在棋盤上爭勝了,隻把兩手嗬了,作勢就要上來胳肢。這林黛玉素性怕癢,單看她動作,先就忍不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躲,又嚷:“蔚丫頭還不替我攔住她?都是你害的。”一時屋裡笑鬨一片。
好容易消停,林黛玉回房更衣,才出門,就聽後麵黃蔚也跟了來,上前挽住了手,興衝衝說:“我也不耐煩跟她們玩。正好我們玩我們的去。”林黛玉笑道:“那你出來時可告訴了?必要說一聲的好。”遂命青禾與黃蔚的大丫鬟聞鶯兩個一起,回去說明並代為告罪。一會兒到上房,院門上荷香已經候著,見兩人忙迎上來,笑道:“聽說林姑娘和六姑娘要伴雨調音,奴婢鬥膽,就先把老太太小佛堂旁邊的一聲軒給打開了。隻是裡頭的簫笛琴具,還得六姑娘拿了鑰匙來才能取。”
黃蔚道:“這還用你說,我早叫攬翠家去拿了。”又告訴林黛玉說:“前兩年剛學笛子的時候,吹的不大好,我家太太、老爺都嫌,叫不用學了。老太太聽說,就讓以後都到這邊來練,連同其他的器一道兒,也都給備齊了,還專門指了箱櫃讓我放東西。”
黛玉點頭道:“果然天下的長輩都是一般。”
黃蔚忙問:“姐姐的外祖母也喜歡聽姐姐奏曲兒?”
黛玉笑道:“理國公府有位琴師跟我小時的習琴師傅是同門,外祖母常請了家來教我一二。”
黃蔚拍掌道:“那可好了。我常聽說,揚州琴家技法彆致,與南京的大不相同,最可一聽。我原也想學的,可爹爹偏說什麼貪多不爛,學了箏又學笛已是不該,再加一個琴,想學得好,吃飯睡覺的工夫都加上怕還不夠,於是一定不肯。姐姐善琴,又是從的廣陵聲音,正好合奏來聽。”
黛玉笑道:“我也是隨意一學,稱不起一個‘善’字。一會兒可不許笑我。”
黃蔚道:“我知道,大凡口裡謙虛說不善的,都是手下有真章。隻要姐姐不藏私,我想笑都笑不著呢。”
兩人說著話,這邊屋裡丫鬟們早圍住伺候更衣。為的方便演奏器,衣服都換作了窄袖,又拿一對寶蟾抱月的金墜腳壓住衣襟。一應收拾整齊,表姊妹兩個才笑嘻嘻往那室一聲軒裡去。見琴、箏、簫、笛等各各安好,一爐素香雅致清淡。黛玉、黃蔚更不多言,一個撫琴,一個弄箏,恰成《雨打芭蕉》,指尖靈動,輕快從容,將那原本淒婉怨悱之曲,奏成一派欣悅明朗。一曲既終,兩人四目相視,不禁失笑出聲,心裡俱是滿滿歡喜。
而後兩人又合奏了一個《平沙落雁》,黛玉獨奏了《樵歌》,黃蔚用笛子吹奏了一曲《憶故人》。黃蔚道:“這個原該是羌笛之類的曲子,拿笛子來吹,終究不得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