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謝楷登上這章府來接的馬車,在車中坐下,兩眼四轉著打量。原來這車外表不甚起眼,內裡卻十分平整寬闊,座上鋪著深棗紅緞麵的坐墊,厚實微溫,先是毛皮的內襯。謝楷探手一摸,眼中顯出訝色,連帶臉色也變了兩變。恰這時章回也登上車來,見他坐了正中,兩邊不靠,頓時笑道:“你占得位置倒好,可是要我外頭坐去?”謝楷這才醒過神,忙向邊上挪了一挪,讓章回坐。章回坐下後,手輕叩車板,外頭尹純這才吆喝著車子啟動。
車輛行進。片刻,章回見謝楷隻一味端坐,目光似凝非凝地膠在麵前車簾,似有所思的神情,不禁問道:“怎的突然不說話?倒不似平時的謝啟莊了。”
謝楷這才回神,先看一看章回,而後長歎一口氣,幽幽道:“章懷英,你瞞得我可苦。”
章回吃了一驚,忙問:“這話從何而來?我瞞你什麼了?”
謝楷瞪他片刻,說:“眼看都到你家門前,還不肯對我說實話麼?你究竟是誰家的出身,什麼樣的來曆?這三年,我都當你是唯一一個好友知己。當日你既說是再尋常不過的讀書人家,祖上三代都不曾有人為官入仕,我便這般相信,不論書院裡聽到旁人議論什麼,再不曾有過起疑。可而今,你教我該說什麼?”
章回默然片刻,說道:“我也不知你怎麼突然說這個。但我還是那句話,我家確實向上三代都不曾有人以科舉晉身仕宦,而今便是這常州城裡最尋常一戶讀書人家。”
謝楷聽他說話,隻覺不儘不實,一時搖頭反笑,隨手往身下一抹,拎起坐墊一角,道:“好個尋常讀書人家!尋常讀書人家,哪裡用的這個?你倒是說說!誒——可彆跟我說這是狗皮!”見章回張了張嘴,終究不能出言,謝楷不禁哼一聲,冷笑道:“看看,叫問住了不是?畢竟哪裡也沒有狗身上長狼皮的。這東西比狗皮子暖和,又不像羊羔皮燥熱;沒土氣,輕薄爽利,不招蟲虱,對腿腳血脈都好——看著不入眼,不是真講究的誰家也用不到這個來。你說,我可有哪一樁說了有半點錯?”
章回忙笑道:“不錯,不錯,果然啟莊是世家公子,最講究不過,自然辨認得出皮子材質。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因的我家老太太打小隨家裡長在山陝,那裡最多狼,日常獸皮中屬狼皮用得最多,這才把習慣給帶了來。你幾時見江南人家用這個?更彆說是略有過些詩書教化的。光是‘狼’一個字就不免忌諱。我家怎麼說都是地道讀書人,就往上追十代二十代,也沒出過一個不扶筆杆而使得動刀槍的呢。”
謝楷見他辯解得細致,言辭又合理,氣勢上不免就弱了三分。但隨即就抬手敲一敲那車壁板,就聽外頭章府管事尹純立刻叫住了車,恭聲問:“少爺,有甚麼吩咐?”章回看一眼謝楷,見他無話,這才出言道:“無事。隻是現在行到哪裡?且先往早科坊去。到牌樓處西轉,再待我說話。”尹純應了,這才催車再行。
謝楷歪在座上,冷眼看他一番言語對答動作,這時笑道:“怎的,這不是又一個活生生證據在?一個手令一個動作,就這等應答迅速,連我那府裡都不見得做到,什麼貧寒小戶就能有這樣的規矩?莫說家人規矩,就幾房家人能不能有還兩說。”不等章回答話,謝楷又說:“還有,這麼寬敞舒服的車子,配的又是經過訓練拉車穩當的好馬,你那老人家卻不教坐進車裡來。甚至就在前麵與管事駕駛並坐也不曾,就與進寶那小鬼在車廂後頭一點點大的地方縮著。而你這為人處事向來寬宏憐憫的,卻沒有一句半句多話——要知道就在我家,老資格的嬤嬤奶媽們也常跟年輕輩的主子擠坐一輛車,有時候甚至是她們坐車,我在旁邊跟著走路——可見不是疏忽,定是你家自來是這樣的規矩無疑。而甚麼樣人家,能是有這樣規矩的?”
章回聞言,不禁搖頭苦笑。“果然你個火眼金睛,就看出我做事情的不妥來。都是我年輕無禮,妄自尊大,竟不叫鄒婆婆進來一起坐。可見我這是沒把書本禮儀學好,反扣著那死板教條的規矩,半點沒有真正世家大族風範。”說罷,抬手敲敲車壁板,一邊提高聲音問:“鄒婆婆,你在後頭可冷?到車裡來擠一擠罷。”
就聽那鄒嬤嬤朗聲道:“謝哥兒的關懷,老婆子身子骨結實,半絲兒不覺著冷,倒是這小娃娃,說話有趣,隻不過兩句話工夫就打了三個噴嚏。還好我冬天總帶著老太太賜下的那個如意壺,給他小半碗熱薑湯吃了就不怕了。”
聽了這話,謝楷越發用眼睛去斜章回,一邊做口型說“如意壺”三個字。待章回又隔著車壁板將兩句話吩咐完,這才忙不迭說:“看罷看罷,這可是又抓著一出,看你還怎的耍賴。”
章回無奈,道:“我原本就不曾有賴。幾遍與你說的也都是實話,半個假字也沒有,隻是你不信,我又能奈何?”
謝楷笑道:“隨你怎麼說。反正這眼下也就到你家,既跟到了家,憑你再怎麼會裝,我眼睛一看不就全知道?——你總不會又推說甚麼不是大族、不算世家,房少人多,就一間屋子都騰不出與我這做客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