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聽了,隻管頓足,連聲說:“可惜可惜,浪費浪費。”又笑道:“好在遇到我,良材美質,再不辜負這天生人才。”於是仔細問了黛玉幾歲學畫、怎麼入門、有什麼偏好,又問用的筆墨紙張顏料材質等等,再到作畫用的大案子跟前逐一審看。看過,點著頭說道:“果然林丫頭你是純為了畫來頑的,兩支筆也是寫字用的,手邊這點顏色也都有限。雖說有朱砂、胭脂、藤黃、廣花、石青加上蛤粉便調得出大凡顏色,但遇上細致挑剔的,多少就不夠了。真心要畫,正該再配上些。隻是外頭拿來的顏色,真用起來,淘澄飛跌又是一整套工夫。我倒有一套備用的,平時並不大使,竟不如就拿來給你。”
黛玉道:“嬸嬸盛情美意,侄女兒就不客氣了。”
尹氏笑道:“這樣不客氣才親相呢。”立時叫人來,吩咐往城裡家中取東西來。尹氏自管拉著林黛玉細細地說各種顏料該要如何製備,又是什麼材質的顏料各自有怎麼個特質、適合什麼樣材質的畫紙畫布乃至泥偶牆麵;又有各種畫筆,什麼排筆、染筆、蟹爪、須眉、著色、開麵、柳條等等,每一樣都是畫什麼作用,怎麼個運筆,配合的什麼樣顏色與紙張;再是用的紙,都有哪些材質,什麼地方出產,哪一家的手藝招牌,是用來寫字還是畫畫,寫鬥方還是小楷,畫工筆還是潑墨——詳詳細細、洋洋灑灑一大篇,直說到吳太君屋裡傳晝飯,派人來請她兩個,尹氏猶未足興,一路上一邊走,一邊嘴裡還說:“姑且知道一個大概,等東西送過來,我再一樣樣細致告訴你。”
到下半天,顧塘東府就有人趕了大車到小豐莊上。尹氏檢點了筆墨紙硯俱全,遂命妥當人拿著,一道兒送到林黛玉屋裡。黛玉再想不到她這般雷厲風行,一時又驚又喜,急忙喊丫鬟們收拾畫案書架,與尹氏一起將各色東西規整到位。尹氏便催她上手一試。兩人正頑的高興,偏石榴走進來,說:“老太太請四奶奶過去一趟,有兩句話說。”尹氏隻得跟著去了。
留下林黛玉對著案子上一大堆,隨手拈起一支小號蟹爪,摩挲兩下筆鋒,不由得就出了神:原來這黛玉在榮國府賈母跟前,也是百樣嬌寵、千般縱容,不論要吃用什麼,或是要學什麼書畫琴曲的技藝,但凡出一聲,再沒有不應允的;又有一個寶玉,常日就在姊妹幾個身上用心,又是年少好奇,或在書上讀到、或同親朋講起一些新鮮有趣的物什,姊妹們說一句話,也總要想方設法弄了來。故而要說有什麼不足,實在也說不上。隻是賈府教養女兒,雖不至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是以針黹紡績為要,詩書經史、琴棋書畫之類不過為的養性怡情,個人樂意學的,便自家多用心些,不樂意學的,也無人督促深究。因此先前告訴尹氏的話,實在並無半句虛言。且不獨賈府如此,薛寶釵、史湘雲,乃至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帶著會客結交的京中閨秀家中多是如此,早已為常。不想此番回南,金陵青塘、常州顧塘與京中所知全然是兩樣風氣,家中女兒同男人一樣學經讀史且不必提,便是琴棋書畫之類,在黃蔚、章舒眉、尹氏等也不單為閒時雅事,其認真細致、用心精深,絲毫不下於外頭男人之於科舉事業——正是林黛玉前所未見,自然催生出無數心思,想著幾家情形,一時竟是癡了。
她這邊正摩挲著筆鋒出神,忽而外麵說“老爺來了”,就見林如海走進來。黛玉連忙相迎,林如海已經到了跟前,一看案子上鋪陳諸物,頓時笑起來,問:“什麼時候弄來這些?這樣好,看起來總算真有幾分作畫的架勢。”
黛玉便告訴由來,說皆是尹氏所贈,道:“老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見著四嬸母送的這些,才算知道什麼叫做‘利器’。”
林如海這才恍然,點頭道:“怪不得,原來是她。你四表嬸娘家祖上便多供職畫院,近來更是幾代翰林待詔。她曾祖父尹石迪書法乃是一絕,祖父尹成圓工筆花鳥、潑墨山水皆善,她父親尹彪正則是圖章印鑒這一道上的當朝第一大家。當年他三個都在畫院時就有人玩笑,說但凡要摹什麼珍品真跡,隻他尹氏一門就夠了,連書帶畫加印鑒,保管摹得一絲不差可以亂真。所以你四表嬸這都是從小的功夫根底,自不是旁人可比的。玉兒得空,不妨跟她多討教些。”黛玉應了。父女兩個又閒說了兩句,便一起往吳太君屋裡去了。彆無新鮮可記。
後一日,洪氏又到小豐莊,在吳太君跟前趨奉逗樂說笑了一回,便往這邊房裡來看黛玉。尹氏也一道兒跟來。洪氏一看房中布置,忍不住就笑起來,道:“我說昨個兒是怎麼回事呢。明明來的時候東西再三檢點齊全的,怎的半天工夫又家裡去拿,一拿還拿了一大車?原來是到這裡獻寶來了。”隨後便問黛玉:“你四嬸子是不是這樣那樣告訴了你一大堆,什麼紙啊墨啊,筆啊硯啊,顏色啊氈墊啊,每一樣都有一萬個細講究,但凡錯了一處都不成個畫了?我跟你說,一個字也不用聽,愛怎麼畫,就怎麼畫。不信,你隻管問你嬸子,看她這麼講究,可畫出個什麼好的來了呢?”
說得尹氏直推著她喊“不依”,道:“我才在侄女兒麵前裝了相,哪有你這樣立即就來拆台的?什麼真情真事都說破了,教我以後還怎麼哄人呢?”又拉著黛玉的手,說:“我這點子草包虛把式,都被你大奶奶戳穿了。玉丫頭可彆怪我,更彆掛在心上。以後就聽大奶奶,愛怎麼畫,就怎麼畫——不過是個頑,總要頑得順心自在,這才是頭一等呢。”
黛玉笑道:“有四嬸帶我頑,一定是開心的。我還想跟四嬸學怎麼淘澄海棠紅、鴨蛋青、孔雀綠呢。”說得尹氏笑逐顏開,一屋子春風和樂。
至晚上,洪氏照例來看黛玉安歇。林黛玉見身邊並無旁人,方問洪氏:“嬸嬸下午時說四嬸子的話,可有緣故?”
洪氏便挨著黛玉坐了,摟了她在懷裡,道:“可不是呢?你四嬸子原是個頂好的,再沒有一點兒壞心。跟你說的那些,也都有道理來曆。隻不過就跟這天底下有一種人在廚下,能揀菜擇菜,能調味,能使一流刀工,但就是掌握不了火候使不動鏟刀菜勺一樣,你四嬸嬸畫起畫來,明明布局、形狀、輪廓都好,偏偏天生的不知道怎麼設色。遇上純粹的墨畫山水,還能懂得深淺濃淡;若遇到工筆一類,要往上著顏色,十張畫裡竟能毀掉十二張。也不止畫畫兒,日常穿衣打扮、布置陳設,但凡顏色超過三五種的,叫她自家搭配,就該滿世界抓瞎。所以平時她都是拿專門的一個本子分門彆類記著一樣樣的配色套路,再照著搭配。外頭人不明白底細,誰也看不出來,更想不到。但那是外人,不比咱們自家要每天每日相處的。你又是個晚輩,有什麼,也不好駁回。不如我先說破了,脫了這個拘束去。至於後頭的事,她要願意教你畫,玉兒也隻管跟著學,不過記著有這一條便好。”
黛玉點頭應道:“又勞嬸嬸費心,我都記著了。”其他無話。
卻說轉眼就是中秋。因吳太君在小豐莊,章霈率領顧塘眾人到洪廟祖塋家祭之後,便都來小豐莊團圓賞月。又有洪氏帶著舒眉、舒頤、舒慧幾個來,與林黛玉相聚玩耍,她幾個年紀也近、情趣也合,於是談天說地,折花鬥酒,彈琴作詩,好不逍遙快活。結果十六這一日,黛玉等女孩子們不免就起得晚些,且都有些懶懶的不大精神。到底章舒眉年長,還能幫忙洪氏照應姊妹們回城之事,告訴林黛玉:“南京大姑太太一家二十日到常州,過兩天咱們家裡再聚。”黛玉就知道吳太君還要在小豐莊多待兩天,吩咐紫鵑等開始檢點收拾東西,以防到時忙亂。至夜裡尹氏過來照看,見她屋裡一切井然,不免又大讚了一通。隻是黛玉留神她言語容色,就覺察出幾絲之前不曾見的焦躁來,像是有什麼針刺著,坐立都不得定心從容。果然到第二日早上,在吳太君處見到尹氏,竟是眼珠兒都紅了,眼底下老大一片烏青。林黛玉頓時唬了一跳。吳太君卻一如常日,用了早飯,與黛玉說笑,又問尹氏種種家常。正說間,隻聽外麵有人喊起來,一路喧嚷著直向這院裡來:“強盜似的一班人,將莊門打開,擁進來了!”眾人無不駭了一跳,急急叫問是怎麼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尹氏的毛病,基於一個忘年交的真實例子——這位朋友是某印染廠染色車間的主任,衣服永遠黑白灰不見彩色;不是不懂得該如何配色,而是辯色太精,怎麼搭配自己看起來都覺得各種詭異,於是反而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