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四十六回下(1 / 2)

() 卻說元春封妃, 寧榮二府無不歡喜雀躍, 得意無地。賈母等按旨進宮謝恩, 還家之後, 親朋故友莫不來賀。賈家闔府上下, 張燈結彩, 熱鬨非凡, 人人臉上帶笑、步下生風。唯獨有一個賈寶玉悶悶的與眾人不同。究其原因,乃是為的先前林家送中秋節禮, 隨行奉上林黛玉與賈母、鳳姐及眾姊妹的書信和東西,寶玉先接了東西,見精致妥帖, 十分歡喜,再拆書信,卻是親而不密,辭語寥寥, 不過兩句三言,話便似說得儘了。寶玉於是就有些悻悻的不樂意。待問及鳳姐、寶釵、三春,各人得的東西或也還大致相當,至於書信上頭, 單隻以篇幅論,少說多出了四五倍;細數揚州、金陵、常州風物人情, 與幾處親友遊山玩水、訪古問賢、飲宴會賓,又有讀的詩書、看的戲劇、吃的茶點、玩的遊戲、用的器具,隻依據各人素日的興趣喜好, 有詳有略區分了敘述——故而姊妹們在一處談談講講,說笑著就將林黛玉此行經曆拚湊得齊全 ,說到新奇精巧處,更是忍不住讚歎羨慕。偏偏寶玉得信有限,隻能坐聽議論,卻無一件樂事分享,就生出許多不自在;眾姊妹見他鬱鬱的不喜,問他緣由,照實說了,偏又沒有一個覺著林黛玉處置有甚不妥,隻管笑他多心,寶玉就一發十二分的沒意思來,隻成天悶在屋裡,悵悵若有所失。及至中秋節後元春晉封闔家大喜,寶玉亦未解得愁悶.眾人熱鬨得意,在他也一概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獨鳳姐打量他心意,使平兒借著送茶葉飲食的空子捎給他話,隻說黛玉十一月底隨林如海從常州赴京,林家正在收拾京中房舍預備長住之用。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又忍不住問究竟日期。奈何平兒乃至於鳳姐、賈璉都並不能知,寶玉隻得作罷,餘者也就不在意了。

且說賈府正因元妃得意,十幾日來賓客道喜、宴飲慶賀不絕。不想到了重九這日,又得一件大喜。原來重陽佳節,不拘官宦士民皆要登高望遠、觀菊飲酒,團圓會宴。天家既為百姓典範,當今與皇後亦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往屏山踏秋賞秋,同慶佳節。會當團圓之際,見隨行在侍之妃嬪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想其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當今因說:“世上至大莫如‘孝’字。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以貴賤分彆。宮中女兒思想父母,分所應當;其父母在家思念女兒,亦是人情本性。倘若因思勞形,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遂向太上皇、皇太後請旨,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讚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太上皇又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製,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彆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儘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朝野無不踴躍感戴。宮妃眷屬更是紛紛籌劃,摩拳擦掌,急忙忙查看基地、整飭宅邸、修繕園林。旨意下來不過三五天,就有七八家買地的買地,動工的動工。這賈府既新出了元妃,如何不應時忙碌、求沐天恩?遠遠近近十幾房的族老連著幾天沒日沒夜地商量合計,議定了蓋造省親彆院。於是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察度辦理人丁、商議造辦事情、采買磚石花木、打製金銀器具,乃至於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情,大大小小,種種細數不儘,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鬨非常而已。

卻說寧、榮兩府修造省親彆院,賈政乃是不慣於俗務的,更兼近來在工部也頗有些公事上心,家裡這頭就隻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隻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故而大大小小事情,原還是賈珍、賈璉領辦為多。賈珍居族長之位日久,起坐呼喝,肆意而為。賈璉卻到底年輕,嚴格論起來,止今年春末夏初送林黛玉回揚州這次算是出的頭一趟遠門,以榮國府公子身份代為處置賈敏陪嫁的店鋪財物算是辦的頭一樁正事。故而省親彆院諸般實務到手,賈璉不免鄭重其事,著實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日裡外頭商量畢,又要跟王熙鳳在自己家裡,小夫妻兩個關了門,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盤算計議。賈珍等隻笑他拘謹著相,賈政卻喜他踏實認真,一發放心將事情交予他夫妻兩個。

這日賈璉起來,才見過賈赦賈政,便有寧府傳話來說籌畫彆院圖樣的山子野攜著新造的修訂圖樣來了,現在那邊相候,賈珍等正急等賈璉一道商議。賈璉趕緊過去。

原來賈家眾人先議定了,這省親彆院從賈家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裡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了三裡半大土地建造。山子野依此造圖,布置山石池水、樓閣亭台,又除中間正殿外,總設了大大小小二十餘處院落,連幽尼佛寺、女道丹房之類也皆齊全。前頭眾人看時,無不稱妙。偏賈璉拿去家裡給鳳姐說嘴顯能,恰陶廩並其老婆進來給鳳姐回話,賈璉自然招了人一起看。這陶廩既是賈璉生母張夫人的陪房,又是多年管事辦老了差的,且性子迂闊、說話耿直,隻粗粗看了兩眼,便一口說出來:“照這個蓋去,怕不破費兩三百萬,咱們家哪有這麼多銀子?”當時把賈璉鳳姐唬了一跳,忙問端的。

陶廩就扳著手指一樣樣算起來,說的是:“蓋屋舍房宇的土木磚瓦及金銀銅錫、園子裡的山石井軲花木盆景、每一處的院落裡的家具陳設、簾幕帳幔、玩器古董,這幾項大頭的花費,最是省儉不來。而今京城裡人家都在造園子,磚石木料行市正俏,哪一樣不貴的?雖說東府花園裡可以拆出來一部分,又有自家各處莊園慣例存的一些,然而新舊好歹不一,要照上等可使的挑揀出來,頂天了十之一二,彆的都要從外頭補足,可不是頭一個大筆?山石花木也是一理。會芳園的山石樹木,就加上大老爺所住的舊園裡的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雖皆可挪就前來,數目有限,斷然不足敷用。且娘娘省親的園子,凡物皆要上好的,就不全用奇花異株、也不能滿目都是尋常等閒之物。不能憑空變出來,采買便又是一大宗。再來,各個院落所用,必然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這上頭銀子越發能花得淌海水似的。有這幾樁大頭下來,那園子裡的人手用度,買尼姑道士、聘請教習、整頓戲班子這些,倒又成了小事末流了。且這還是不連上正經接駕時候的各色籌備——爺和奶奶算算,可不是少說兩三百萬的開銷?若再隻管往好的裡頭挑揀使用去,就四五百萬打不住也一樣有的。例子也現成,爺隻問問家裡老輩兒,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南巡那一次接駕使用了多少。雖過去了四五十年,舊賬怕也都還留著。”

賈璉和鳳姐隻聽得駭然變色,然而依言細思,件件在理。賈璉就吩咐陶廩連夜先造一個大體的花費價目來,然後自己攜了這冊子去尋賈珍。那賈珍嘴上笑賈璉小器,又訓斥“謝恩奉上,豈有不竭心用力、儘我所能之理”,然而他既不是不通世情經濟之人,到底上了心,轉頭就與山子野商議:“正殿不動,其餘院落裁去四到五處,水麵不妨擴大些。”山子野得了吩咐,改造新圖。兩三天工夫圖樣得了,就往這府裡送來。賈珍遂請賈璉同看。賈璉看過,又傳於管事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眾人都說極妥。賈珍、賈璉等遂攜了新圖,一起往賈政處來。

原來賈政方下了朝,正在夢坡齋偷閒,見他兄弟幾個來,隻得將書本撂下。因問幾人何來。賈珍等也不直言裁減,隻說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已經圈定了城外一處地基,彆院的大致圖樣新近也都籌畫了出來;因拿來與自家圖樣對照,兩下參看,見多多少少有幾處顯出些重樣,故請山子野重造新圖、略作修改。賈政忙說:“你們慮的很是。咱們娘娘新晉,原當一發謙遜恭謹,切不可僭越爭強。如此一改卻是正好。就按這個新圖樣來辦。”又告訴賈珍、賈璉說:“前日得了姑老爺書信。林姑父再三再四,隻叮囑凡事嚴謹,工事建造萬不可逾矩,器物裝飾亦不可奢華過費,隻要‘儘心’二字便好——此誠敬上友愛之言,不可辜負。你們底下做事的人也都該一一告訴到了,入耳入心,也是安本守分的道理。”賈珍賈璉等一齊垂手恭聲應了,這才退出去。

兩個隨即又往賈赦院裡,將改造新圖之事並賈政的話一一告訴。賈赦笑道:“道理是道理。然而真正做事,哪裡就有這些個顧忌?倒束了你們的手腳。”賈珍也笑道:“大老爺說的正是。迎接娘娘,隻有隆重恭敬不足的,誰還嫌忠心孝心表得多的?”又說笑幾句,各自散去。賈珍還回寧府,約賈璉同去吃酒。賈璉笑道:“忽而想起來有一件事要家去辦理,這會子就不過去了。大哥哥容我打個滑脫。”賈珍笑道:“怕什麼?不過會幾個清客,說些江南采辦的事體。就是鳳姑娘變了老虎,也沒道理吃你。”賈璉也不分辯,到底告辭去了。

一時賈璉到家,就和王熙鳳說這許多事。鳳姐笑道:“二爺不必很煩惱。前晌太太找我,說話間打量著提了幾句,才知道原來是我們想岔了。大姐姐晉封,正是天大的榮耀,親戚眷屬都要仰沐天恩,哪裡就單隻是咱們一家子的喜事?昨兒姨媽才打發了薛大兄弟來說,凡有所命莫不效力。今天大姐兒她舅舅又派人來,說後日一家子啟程回南,問有什麼需要采買代-辦之事,或者就是人手往來聯絡,總是有自家人照應著的放心。再有這麼些日,賴升家的、周瑞家的、吳新登家的幾個轉磨似的往我這邊跑,一趟趟帶幾代放出去的老人兒來見,話裡話外都是聽說了省親的事,想趁著這個機會儘孝心呢。那幾個可都是財主,手裡比咱們家還寬鬆。我粗粗匡算一下,便一家隻孝敬一二萬兩,也有二三十萬的數。所以哪裡就有那一日陶廩說的嚇人?也難怪太太-安坐。到底我們才是初管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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