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五十回下(1 / 2)

轉眼就到十一月初四,顧塘章家各色齊備, 隻等次日冬至大祭。洪氏將凡所用物再檢點一遍, 一邊打發白微往澄暉堂後林黛玉處告訴:“今夜務必早睡, 存住精神。明晨醜正就要起身。”黛玉忙說知道了, 留白微吃茶。白微謝了茶,略坐一坐才告辭去了。

這邊方去, 章舒眉又走進來。黛玉忙起身接了。這舒眉卻是提了個四四方方的三層雕漆提籃來, 給青禾接了擱在桌上,笑道:“十一弟捎來的複興齋的新鮮糕團。我來與妹妹同吃。”

這邊蓮蓬忙過來揭了提籃蓋子, 一層一層挪出三樣點心,乃是富貴牡丹、連年有魚、四柿如意,都是用水晶糕團做的栩栩如生的形狀。每樣點心都用一個田字格子的甜白瓷碟子裝著, 每個格子裡隻盛嬰兒拳頭大小的一枚。章舒眉笑道:“這個配普洱茶風味最佳。”紫鵑忙去倒了茶來, 又布銀筷、銀叉。一應妥當, 眾丫鬟方退至外屋, 留她姊妹自在說話。

這邊舒眉隻笑著告訴來意, 道:“前日在老太太那裡看到送上來的好柿子,個兒雖不大,卻飽滿,又紅又潤,跟塗了油一樣, 饞得我什麼似的。偏生沒福,脾胃弱,不敢生吃它, 又不耐煩吃柿餅。不想今兒十一弟就送了這個來,說是複興齋新造的方子,用柿子搗汁和紅糖一起熬了,再入到糕團裡做出來,不論顏色口味,跟真柿子也差不了什麼。我想那天妹妹也沒吃,就拿過來,隻一起嘗個鮮罷。”

一麵說,一麵度看黛玉情形。卻見雖一路都帶著笑,臉上容色其實淡懶,並不似平常高興模樣。舒眉笑道:“敢道是我猜錯了,妹妹原來是不吃柿子的?可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原有些出神,聽到這一句,忙笑道:“姐姐說哪裡的話?本來就愛的,何況姐姐特意拿來,再樂意吃不過。”

舒眉笑道:“你臉上淡淡的,可不是樂意的話。到底有什麼事?還是有什麼人觸了你,惹得你不快?既叫我一聲‘姐姐’,就隻管告訴我。明天冬至,大節日底下,可不能藏著心思過。”

林黛玉這才歎一口氣,引了舒眉往窗下一張小案上看。舒眉就見重重疊疊,總有大小七八個錦盒摞在那裡。黛玉道:“止今兒下半天,就有三嬸母、六嬸母、七嬸母並二姐姐、四姐姐、六妹妹過來這邊。都是各色點心小食,或是熬饑頂餓,或是便宜帶在袖子、荷包裡,能隨時取用。”

章舒眉聽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自然是眾人都知道家裡冬祭的規矩,所用粥食不同彆家,林黛玉是客,又是初次,必定就要把裡外關節一一告訴,又與她各樣臨場可用的訣竅秘方。這是各人的好心私情,說的又不能公然於眾的,必然是各家分頭行事,彼此間錯開了過來。既來,林黛玉少不得言語款待,更陪著用些茶水點心。如此一輪一番,五六撥人過來,就是個大肚羅漢也填塞得滿了,何況她個十三四歲女孩兒家?

想到這樁,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摟著黛玉道:“可見你是個討人疼的,大家都想到一處了。隻是也為難了你,又不能失禮,又不好駁回,又無人推擋,又沒的走脫,生生陪坐半天,還搭進去許多好水好茶。”

說得黛玉也笑起來,倚在她身上,歎氣道:“都是愛護體貼的一番真心,我又怎麼能不感激領情?”

舒眉撫著她頭發,搖頭笑道:“妹妹也太實誠了。陪人坐著說說話,東西沾過了唇,意思到了便是,誰還能逼著你都吃下肚去不成?果真要撐壞了,還不是難過的你自己?還要帶上老太太、大奶奶操心。可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黛玉點點頭,道:“姐姐教訓的是。以後再不這樣了。”

舒眉笑著點頭,拉黛玉坐下,又揚聲叫丫鬟來。就有舒眉貼身伺候的丫鬟金徽同紫鵑、蓮蓬連忙進來。三個近前,舒眉吩咐:“去我房裡拿消食飲,熱水煮開了過來,再配一個零食盒子,要有九製話梅、鹽津金桔和橄欖。”

黛玉忙說不用忙。舒眉笑道:“左右這會子天還早。妹妹多少吃些,再屋子裡走幾步,晚上也好睡覺。”催金徽等速去。

這邊黛玉就歎道:“還是姐姐會疼人。以後他可有福氣了。”

舒眉聽見,忍不住紅了臉,伸手在黛玉臉上擰一下,罵道:“你倒會說嘴,偏該說的時候不敢張口。”見黛玉隻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發起恨來,將手到嘴邊嗬兩口,就向黛玉胳肢窩內兩脅下撓過來。

黛玉素來最怕癢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著連聲討饒,道:“我不敢了!”

姊妹兩個頑鬨一陣,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頭發衣服。舒眉這時才笑道:“總算又是平常的樣子。你不知道剛才臉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來。”

黛玉聽到這話,當時怔住,實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頭情形,眾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麼也未可知,一時懊惱無地,又滿麵羞臊起來。

舒眉見狀,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摟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說揪心,一句話倒又招得你許多想頭。”說著拿了茶來遞給黛玉,看她吃一口,這才款款地勸說道:“妹妹年紀還小,原該無憂無慮,百事不愁。就有什麼心思,能說出來,總要說出來;一個人不得主意,多兩個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麼主意,說話紓解出來,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長輩們跟前不便說的,不妨說給平輩姊妹們,再退一步,哪怕是個丫頭呢,總比悶在心裡、隻苦惱自家一個人的強上十倍。妹妹說可是?”

黛玉一麵聽,一麵點頭,歎道:“姐姐說的,如何不是這個道理。隻是我自小是個會想的,心裡頭這樣那樣,兜兜轉轉也不能自製。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誠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領情,偏偏又有許多不忿。怎麼在嬸嬸們和姊妹們眼裡,我就是個吃不得家裡冬至濟粥的?難道我不是顧塘傳出的一脈?難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該追循先賢遺風,身體力行?”

舒眉歎道:“妹妹雖是想的多,但聽這兩句,卻非什麼多心,最是正經的道理。嬸嬸與姊妹們那頭,固是一番慈愛友善之舉,仔細想來,到底也不儘妥當。你是聰明人,又讀書知禮,見到輕重要緊,才會為難。若換彆的人,是再想不到這一層的。”

黛玉聽她安慰,切中心思,一發觸動,歎道:“親眷們關懷疼愛,令我歡喜;為的我多病嬌弱,叫人不時擔憂,想來多少可憐;大家不約而同,我不知應對,呆呆灌了一肚皮點心茶水,其實可笑;明明都是對我的一片好心,卻惹出我這些埋怨,又令我自覺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見著結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豈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這樣說,我倒又不能讚同你了。我才說嬸嬸和姊妹們不儘妥當,其實隻為她們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舉了。”

黛玉便問是什麼事。舒眉道:“她們都當妹妹是客人,是親戚,卻不想著就不算今年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樣要吃這濟粥的。”說完,隻望著她笑。

黛玉聽了,頓時紅了臉,一頭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後胡亂捶幾下,恨道:“我認你是親姐姐,才把煩惱告訴你聽,你卻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實在的道理。從來‘內外親疏’四個字最是磨人,隻看站在哪一端說話。依著我,妹妹竟不必多想,隻心裡領了各人情分,明日該如何還如何,遵了該遵循的規矩道理,於是自己安心,也無人能挑出什麼不是——妹妹說怎樣?”

黛玉點頭道:“姐姐說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話。”

一時金徽、蓮蓬、紫鵑等拿了湯飲零食進來。姊妹兩個說笑著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後移燈、下簾,丫鬟們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覺溫柔寧和、滿懷舒適,不大會兒便安穩睡去。暫且無話。

次日,黛玉等醜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暉堂吳太君跟前。就見自李氏起各房內眷皆至,閨秀俱在暖閣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吳太君大妝出來。眾人遂排作兩班,跟在吳太君身後,不用車轎,自澄暉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來這章家宗祠就在兩府中間,單列的一個大院,黑油柵欄裡五間門廳,接白石甬、月台、抱廈、正殿。正殿也是五間,裡頭香燭輝煌,錦帳繡幕,正中三層神主,兩邊十數軸列祖遺影,或峨冠博帶,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獻爵,章魁獻帛,章軫捧香,章畢、章鬥展拜毯、守焚池。樂奏,三獻爵;拜典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然後吳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後退出,一齊來到月台之下。

這邊林黛玉細細打量,就見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為界,東首設一柴堆、懸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鍋,一隻兩尺見方的黃銅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隻三足青銅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設兩列六隻雞翅木四腳支架,每一架上擱一隻黃銅水盆,盆甚淺,形如深碟。架子旁邊又各有一隻大肚敞口陶缸,缸裡滿裝了前兩日才下的新雪。最後是三隻高近兩尺的深桶,深桶內壁也編了一層竹瀝。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濟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卻不能知,於是緊緊跟在章舒眉身後,留神細觀。

就聽章霈唱一聲“始”,吳太君便率眾女眷到銅鼎邊站定。洪氏、尹氏、張氏合力抬過一隻烏藤箱,從箱子裡取出粗布罩衫,遞與吳太君等穿在禮服之上。待眾人將罩衫穿妥,就見章由、章回自儀門入內,手上各自捧了一個漆盒,盒子裡裝了花園裡收來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與洪氏。洪氏奉與吳太君。吳太君接了,將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為水,轉眼而沸。這邊李氏、陳氏、惲氏一列,周氏、尹氏、張氏一列,雙手持了水盆到吳太君前。範舒雯持一柄長柄銅勺,遞與洪氏。洪氏遞與吳太君。吳太君用銅勺從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將水盆置於支架之上,又從旁邊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滿方停。

吳太君見水皆備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邊。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蓋,範舒雯奉上鉗夾。鉗夾亦是銅製,細長柄,頭部做成鴨嘴形狀。吳太君持了鉗夾,到罐中輕輕一撈。旁邊洪氏早捧過一個銅盆來,盆中鋪一層竹編的瀝水。吳太君將夾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將銅盆傳與李氏。

李氏取了瀝水,置於淺盆,用竹夾將其上之物輕輕撥平鋪展,蕩去黑膩粘稠,露出菜葉原本形狀,這才連瀝水傳與陳氏。陳氏接了瀝水,也和李氏一樣,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遞與惲氏。惲氏也照樣清洗滌蕩一遍,方用竹夾夾住,撈起瀝乾,擱到深桶之中。

這邊吳太君再撈一夾,仍有洪氏以銅盆相接,轉遞與周氏;周氏、尹氏、張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滌蕩三次,撈起瀝乾,擱到另一隻深桶裡——如此曆經三人,是為一趟。五趟之後,李氏、周氏跟前銅盆中雪水已汙,以新水、新雪換過。六趟之後是陳氏、尹氏換水。七趟後惲氏、張氏換水。

待李氏與周氏盆中之水換到三次,眾人乃到吳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請止。因搬一張太師椅出來,讓吳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鉗夾,章舒眉、章舒頤自閨秀中走出,各捧銅盆,將陶罐中取出的菜飯分遞與李氏、周氏。約摸大半個時辰,罐中菜飯才大致清洗完畢。周氏等幾人合力,將三隻裝了洗淨飯菜的深桶抬到吳太君跟前,一起說:“請您檢視。”吳太君略看一眼,點點頭,率眾人抬著深桶到甬路西側。

章霈遂唱:“升。”眾男丁上前,將大鍋抬起,懸在柴堆之上。然後章望、章曜、章魁、章軫、章畢、章鬥到吳太君跟前行禮,接了深桶,拎到大鍋之前,將桶中之物儘數倒入鍋中。章憲、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銅鼎中各取一盆熱水,也倒入鍋中。

章由走到吳太君跟前,行禮道:“老太太,請賜灶火。”吳太君轉身向宗祠大門。此刻章府家人、小廝等皆在黑油柵欄外站立。吳太君舉手過頭,乃向眾人長長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揚。”門外眾人齊聲應道:“甘苦與共,我心則降。”於是就有莊頭、管事依次進來,將桑皮紙包的半熟炭塊投到黃銅火盆之內,口中唱:“外城東某村某莊某姓某方位第幾眼灶”“內城西某街某巷某鋪麵名號某方位灶”“某巷某裡第幾戶某姓灶”。

不過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滿。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請一柱香燭,雙手持於頭頂,奉到吳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黃紙。吳太君將香燭和黃紙接了,一並丟入火盆,盆中頓時火光熊熊。李氏、洪氏與範舒雯這時才各持一支細火把走上來,在火盆上點燃,然後到大鍋跟前,將鍋下柴堆點燃。洪氏又拿一支長柄勺,在大鍋中攪拌數下:此時方是真正開始熬煮濟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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