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第五十回上(1 / 2)

() 前文說到吳太君壽辰慶賀諸番事畢, 章望等騰轉出手來, 逐項料理接下來幾件大事:一是章舒眉婚嫁, 一是二房歸省, 一是林海父女上京, 一是章偃章回章僚等會試。又有慣例的年事。自十月起, 家裡那些莊園、山場就漸次地將錢糧出息繳納上來;城裡的店鋪也整頓賬目, 彙總造冊,送到顧塘這邊來。許多事集到一起, 章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辰光如飛,倏忽之間就到了十一月。

這日洪氏起來,正與範舒雯說了一番打點送各家親戚的針線禮物, 就有丫頭捧了一隻大茶盤子進來。範舒雯見那盤子上擱十來隻瓷碟子,碟子隻茶盅口大,盛一撮混的米豆雜糧;又有七八塊兩寸長的玉竹板,葉子牌似的刻了些果蔬瓜菜的簡潔花樣, 頭上用文字提了“香芋”“番薯”“番瓜”“番芋”“蘿卜”“山藥”之類。這邊白微忙接過來,給洪氏看過。範舒雯便問洪氏:“這是什麼東西?底下莊子進上來的細糧瓜果樣子麼?又這麼混在一起。”

洪氏笑道:“這是預備冬至日祭冬後要散出去的粥。”遂命那丫鬟:“等大爺家來再定。東西先按去年的數量加四成預備。”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章望進來吃飯,範舒雯回避了。章望因問洪氏:“去年恩平侯府年禮一對梅瓶、一架四扇屏風,都是什麼顏色花樣的?”

洪氏道:“梅瓶記著仿佛是開片的雨過天青。屏風是五彩玉鑲刻的漁樵耕讀, 原畫誰的記不清了。”便叫白微:“取我房裡東邊櫃上螺鈿匣子裝的記事冊子來。”一時拿來,查給章望看了。洪氏指著冊子說:“兩個而今都在太太那裡擺著。這會子是五弟問麼?大爺怎麼說?”

章望道:“老五也是突然想起來。他既有心給眉丫頭陪過去, 少不得拿差不多的過來填補上。你在太太那邊也先打個埋伏,到時候方便說話。”洪氏應了。

章望點點頭,這時才看到旁邊擱的茶盤子。因問:“這是廚房把冬至日濟粥的材料都送過來了?樣式一發的多了。還有這些番瓜番薯也添在裡頭, 是誰的主意?”

洪氏笑道:“還能是誰?都為由哥兒寵著他兄弟,知道喜歡那幾樣外番來的東西,硬是倒騰出一個中等莊子來種它。前二三年也還罷了,苗兒活的少,結的也有限。不過弄幾包乾條子,隻當零嘴兒。誰想今年竟是大熟。莊子上乾菜條都造了兩庫房。要都叫英哥兒一個人吃,怕夠吃十輩子。天郭公公沒奈何,來問我。我說直散給莊戶,偏他又一味不肯,必得問英哥兒發話處置。結果還不是一張口就叫添在今年的冬至濟粥裡。說是等城裡城外都嘗了味道,曉得了好惡,明年再如何盤算發落也都有了數。”

章望聽這樣說,就知道情由:原來這章家耕讀為業,又額外得禦賜良田千頃,既為助學之貲,也有了治農的根基。故而從章榮一代起,就有專門辟出的幾處試驗農事。或是各種新造之物,小到器械車船,大到溝渠水利,以三年為期,查驗效用;或是各樣新育之種,不拘五穀、瓜果、菜蔬、草樹,以四熟為限,度算收支。這前一項,因榮公博聞廣識,雜學旁收,文學之餘亦通曉工造百技,帶得自幼在跟前的黃幸並自己也酷好此道,幾十年來傳統不絕,其間新造改良,可堪使用者頗多。倒是這後一項,畢竟士人君子,褐衣芒屐不過一時風度,真要彎腰僂背勞作田間,也著實難堪其苦,不過是對著曆代農書民諺,按圖索驥,教莊戶佃農逐年翻耕輪替、間作套種,在“精耕細作”四個字上狠下功夫。真正選種育新,還是近二十年,陸續有新種從海外傳來,其中恰有那麼四五樣對了章回的口腹偏好,這才想方設法,弄來種子秧苗自家培植——其實也就是他為人父母的一點私心。倒是這番大熟,逗起他彆的心思,因問洪氏:“那邊莊子上曆年的冊子家裡還有?就這幾樣外番作物,每年種了多少畝地,每畝用多少種糧,一季收成多少,收幾季,一年裡統共該著多少人力畜力,都要有個確數來我看。連今年的數目也要。”

洪氏笑道:“今年的數目現成,天郭公公前日上來納錢糧,回話說到這樁,我聽著稀奇,還特地叫記了一筆,立便翻出來就有了。往年的數目,冊子也必定有的。就是要去賬房的庫裡尋了。”於是叫丫鬟白星,道:“去告訴由哥兒,拿曆年毛家塘東莊的冊子過來這裡。”

白星應了,腳下暫時不動,隻看著洪氏並章望,看還有旁的吩咐。果然洪氏想了一想,說:“叫他順便往大老爺書房走一趟,看大老爺那邊賬冊子都看完沒有。若看完了,就拿過來這邊謄抄入庫。若沒有,也問一聲大概還用幾日。”白星見並無彆話,方才往外邊走來。

卻說這邊章由正同著大管事尹純在賬房裡看十來個先生對賬盤賬,聽見白星傳話,連忙站著垂手說知道了。當下叫門上一個小廝,先往問一聲章霈所在。展眼間回來,報說:“大老爺在得一善居裡一個人閒坐。”章由便向尹純道:“勞動純老叔去庫房。我往老爺跟前去。”兩人遂各自去了。

不想章由才走到章霈書房外,迎麵就看見林如海過來。章由連忙站住行禮。林如海就問從哪裡來,有何事。章由隻說不忙,請林如海先行。林如海笑道:“一家人何必忒多禮?你來必定有事。且與我一道兒進去,隻管說你的話。”

章霈見他兩個一起,不免稀奇。然而也不多想,等行了禮,便叫:“如海稍坐。”向章由道:“你來的正好。我原要找你。今年各家總賬,我才翻了翻,旁的不對也沒有,隻是這恒潤暢怎麼還用以前的記賬法兒?我早幾年就說過,除了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柱不動,還要另外單立一個總簿,逐月逐日出有出總,入有入總。怎麼他倒不見?再就是每項扣的留作公中培源的厘頭,跟報的折損的總數核不上。叫都打回去重做。”

章由忙應了是。章霈問:“他家是怎麼個說法?論理,也是兩代人、幾十年的行當營生。弄成這個樣子過來,實在不像。”

章由答道:“湯定生十月初頭一趟出門看貨,乘的馬車翻了,折了腿。現人是不礙,然而到底要將養小半年。他前頭才辭了副手,再出了這個意外,一時招架不住。這趟還是他兒子送的總賬過來。”

章霈點點頭,道:“既然他招架不住,兒子和底下的又接不上手,你知道了,就該打發一個能使得的人過去。這些都是咱們自家出去的產業,幾十年招牌打出來,一個不當心就弄歪道,生生鬨殘了,成什麼話?”

章由躬身道:“今年春天恒潤暢就報了兩次人手不足。太太吩咐下來,母親也命我用心留意才乾資曆的管事,從幾處挑揀調度了人,派過去用了一陣子,隻是都回報說副不上。湯定生那頭催的也緩了,這才暫時擱下。”

話說到這裡,章霈還有什麼不懂的。隻是既然明白,惱火更甚,重重一記拍在書案,發恨道:“他是太太名下出去的,難道不更是自家人,不更該按著家裡的規矩人事照管?何況太太早就不管這些雜事。你卻是領了這個差的,怎麼好說擱下就擱下,脫了手在旁邊乾看?”

章由聽到這話說得重了,連忙跪下說:“老爺教訓的是。孫子再不敢的。”旁邊林如海也站起來,笑道:“舅舅隻看他後麵事體經心。”

章霈聽了,臉色方開,叫章由起身,吩咐說:“其他的賬我粗翻過一遍,隻隨手揀著批了幾本,不過是些不甚要緊的小錯,也懶得再看。這便領了去,你再對一遍,核準了就抄錄入庫。”章由忙答應“是”,見章霈無話,方叫跟的小廝進來抱了賬冊,慢慢退出去了。

這邊林如海看一會兒章霈神色,笑道:“這一向隻看中大他們夫妻兩個忙,想不到舅舅還要操這個心。”

章霈搖頭道:“你不知道,你兄弟是肚裡清楚,凡事不肯計較太過。他媳婦固然是個能乾會當家的,不過是外麵厲害,心腸卻軟,真有人扯了臉皮求懇哀告兩句,從來沒有不過去的,反倒要替下麵人在長輩跟前遮掩。由哥兒是個小輩,能頂些用,但也是含糊的多,拉架勸合和稀泥,要緊三刻還做不了主。”一麵說,一麵就搖頭,手上去尋摸茶碗。

林如海見狀,趕忙向旁邊焐籠裡拎了茶壺出來,與章霈續上熱水。章霈吃了茶,方接著前麵的話頭道:“中大這一家子,也就是一個回兒,彆看平素一味貪懶好玩,家裡短長百般不問,真遇上事情,能決斷、敢出手——雖說禍也闖了不老少,到底是一脈相承,拗不過的脾氣性子。”說著就笑起來。

林如海也笑道:“可不是?建幸一向說回兒與中大最像,依我看,其實學皮毛的多,潛移默化近朱者赤罷了。真論到性子稟賦,骨子裡還是像的舅舅。”

章霈聞言大笑,道:“這話我樂意聽。就是中大怕再放不過你,少說辯上一宿才罷。”拿茶杯吃酒一樣吃一大口茶,又自家笑一回,這才搖頭歎氣道:“隻不過,定死了他不該煩這些事情。就脾性再像,這上頭再能耐,我也不許家裡誰拿這些東西到他跟前。所以這樣通盤算下來,我再不幫忙攔一攔,把一把關,就怕什麼時候有人踩到臉上,還隻當章家人都讀腐了書,不知事、沒算計了呢。”

林如海笑道:“舅舅一片成全愛護的慈心,中大他們,還有由哥兒、回哥兒自然是知道的。連我也知道。這趟過來就是想求舅舅出手,也幫外甥看一看幾個賬。”

章霈哼一聲,道:“我是賬房先生麼?”就問賬在哪裡。林如海遂將籠在袖裡的兩個賬本子遞過去。章霈隨手翻翻,看了兩眼,見一本記的是幾種木材原料的轉運流水,也有從川蜀湘贛走長江到常州、揚州轉運河上京的,也有從兩廣閩浙走江南運河再上京的。一本是揚州轉運上京的蘇州、長興兩地出產的太湖石的流水。時間都是從去歲九月至今,去歲九月、十月和今年九月、十月又都有日賬。章霈因笑道:“這東西,虧你從何處得來!隻是不知道你要哪些樣數字。”

林如海道:“如海想煩舅舅核一下去歲至今的各自總數,今年九月之後數字占到一年來的份額。再就是這幾樣加起來,占用到漕河運力的大致比重。”

章霈聽了,眉頭就緊皺起來。心下想一回,又背著手在屋裡走了兩圈,站定了問林如海:“要的急?”

林如海道:“要的急。”

章霈便點一點頭,轉身到書架後頭臨時起臥的隔間裡,開了櫥櫃,拿了掛在櫥門壁板後頭的兩把二十四檔烏木算盤出來,在書案上並排擱了,又拿一本木料冊子放在前麵。吩咐林如海:“你幫忙翻頁。”

林如海趕緊在書案前站住,挽了袖子相候。章霈自己在書案後坐定,眼睛看著賬本,兩手各用一張算盤,左手打長江水路的數目,右手打江南運河水路的數目,十指齊飛,兩三息工夫算完一頁,鼻子裡嗯一聲,林如海便撩過一頁去。如此一本冊子從頭到尾翻完,章霈又命林如海從末頁起向前翻,自己手上由累加換作遞減,從尾向頭逐項減去。待這一遍翻完,兩張算盤上計數也都歸零。

章霈收了手,籠在袖子裡,口中默默計算兩句,方在算盤上撥出幾個數目,推到林如海跟前,說道:“這一本裡,各自的總數,並這兩個月占全年份額。”見林如海頷首,將其拂去,又撥幾個數目,道:“今歲九月、十月的數目,去年九月、十月的數目。今年比去年增加出來的數目。”點頭道:“可惜沒有再早幾年的數目字,若有,一起都看了,就知道到底比往年差彆多少。”

林如海笑道:“有這兩年的數字就夠使用了。隻是為著說一件事情。再多幾年的數目字,怕驚動的人多了,倒不好。”

章霈道:“既這樣,多的話也不用說。我也不問你用這些是做什麼使的。還要哪幾樣數字,都說出來。正好我這會子沒彆的事,幫你算完了,我也好找瞿先生他們閒話。”

林如海忙笑著說不敢勞煩,然而被章霈瞪一眼,就不再說客套推辭之語,拿了賬冊將預計要幾樣數字一一問明了。又有章霈另外給出了幾樣數目,林如海或有不懂,也仔細問了來曆用意。末了,林如海將一應數字與章霈再核對確準一遍,在心中默默記牢了,這才鄭重謝了章霈,行禮告退出去了。章霈自往誠正院尋眾西席夫子說話。

這邊林如海才回到暫居的院中,就聽門上小廝長隨說章望在屋中相候。林如海趕忙走進來,問:“仰之尋我有事?可等的久了?也不打發人去喊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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