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為了單獨和崔鬆蘿談話,二是為了叫元舒瞧見自己在服藥,順勢裝個瘋。
元舒刻意泄挑撥,泄露流言,分明是給自己遞出了回京的引子,如今親自來確認她的現狀,大約是當真有些急了,怕自己不堪用。
看來朝堂上太後和皇帝鬥得越發激烈,逼得太後一黨不得不重拾起她這個死棋。
她的駙馬是皇帝的親信,原本她可以去崔鬆蘿商鋪裡大鬨一番,叫全京城知道自己回來與駙馬鬨將起來,給後麵針對帝黨的行動打個前綴。
可如今崔鬆蘿意外卡著這個點過來投誠,那她隻能另選一條路了。
反正在外蟄伏布局良久,也是時候,回到鳳闕棋局之中了。
她再度看向崔鬆蘿,對方一臉乖巧,眼神中透著清澈的茫然,見她看過來,小聲問道,“那我現在要走嗎?”
元煊按了按太陽穴,什麼大人物能送這麼個細作來試探她。
算了,把人留著走一步看一步吧。
洛陽城外已近苦寒,佛塔之中卻無風嘯。
“長公主所抄佛經,字體已不見初時金戈鐵馬的鋒銳戾氣,隻是……”年輕僧人垂眸,手上的一遝佛經邊角微微疏鬆翹起,“斂鋒如此,公主此身,到底是屈就了。”
元煊跪坐在佛像前,聞言抬眸,直視向眼前那名僧人,“靈遠何出此言?為大周和太後祈福,本當謹守十六法,方能……舍女身成佛。”
世上的經書多言“前世不修,得穢女身”,唯有轉了女身方能成佛。[2]
更有“女人壞世間,令善皆滅儘”、“世間男得苦,皆因於婦女”之經書言論。
她念得真經,寬衣下指甲卻已深嵌掌心,藏去那底下的不易察覺的不服。
真是不甘心啊。
靈遠聞言倏然抬眼,對上這位昔日女扮男裝守太子之位十三年的長公主,想要從眼前形容樸素毫無綴飾的人身上,找出昔日太子之風。
可眼前這位長公主一言一行在清淨佛塔中依舊鬼氣森森,便是衣襟不見繡金,長發不見簪釵,像是縛著蒼鬆的藤妖,卻依舊於軟折間透出不經意的殺機。
全然瞧不出傳說中少而岐嶷,風神秀慧的太子風光。
兩人目光交鋒,元煊微微勾唇,塔外斜陽落至她蒼白的臉上,打下一片碎金,將那半麵“鬼氣”驅散儘了,反倒像一尊玉佛。
僧人像是被陽光灼傷了,驀地低下頭,不再直視如今這位順陽長公主,語調平和,斂去悲憫,“公主不日啟程回洛陽,小僧會將長公主靜修期間抄寫供奉的佛經整理好……”
元煊沒說話,從佛像前站起來,“那就,多謝你了。”
僧人雙手合十,低頭念了一句佛。
元煊與僧人擦肩而過,靈遠倏然聽得一聲鐘磬響,他詫異地回頭。
“靈遠,你潛心佛法,又是曇昭的關門弟子,當真覺得,我要轉得女身,才能成佛嗎?”
靈遠雙手尚未放下,卻已經撞入一雙初見時蒼茫死寂的眼底。
他倏然想起燃起的香,點燃時通紅,很快灰燼將熾烈裹挾,但誰都知道,那燒灼的野心尚在。
煊太子,蒙塵多年,經霜覆雪,昭烈依舊。
背後是冬日的烈陽,燒得人背後滾燙,靈遠轉頭去看香案前的佛像,“今歲大旱,冬日卻苦寒,興許又要下雪了,雪天路難行……殿下,儘快上路吧。”
元煊笑了笑,一腳踏出清淨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頓了足。
“裴靖,那年你的拜帖,我的屬官本已呈到了我麵前,我讀過你的文章,是好,是治國安民的良策。”
靈遠身形一僵,一腔熱血湧至頭頂,卻隻看到了一片染紅的夕陽天。
他轉過身,不再看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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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泥犁:地獄,梵語譯過來的,東漢時期外籍僧人安世高翻譯了《十八泥犁經》,南梁的時候簡文帝《<大法頌>序》中就有“惡道蒙休,泥犁普息”,所以用了泥犁而不是地獄。
[2]出自北魏瞿曇般若流支翻譯的《正法念處經》,這應該是小乘佛教,北朝雖然主流是大乘,但小乘佛教也有影響,它對女子的觀念更為歧視,認為女子就不能成佛。
轉身成佛是大乘佛教的觀念,他們認為“女性欲修得梵行,修成正果,須要經過自身的勤苦修行轉成男身,再得成佛”,“女身有五障”。
相關參考自《轉身成佛觀與北朝女性佛教信仰》以及宗舜法師的微博,我是客觀的搬運觀念。
他們認為女身不能成佛,但完整的觀念裡,他們意思是佛沒有性彆之分,沒有女的,也不會有男的,但即便是這樣,他們還認為佛祖之所以顯示男身,是因為女身不完整。當然佛法眾多,肯定有許多好處,前麵說的隻是部分觀念,北朝女性被這些觀念深刻影響,就算是公主也認為自己“前世積罪無福,今值女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