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還是太早了。
“妾不曾想到五年後您已封侯,權勢日盛,高陽王一開始還不曾說起你,前些時日醉酒之時已經說出愧與王女共天下的言辭來,隻是今日瞧事發,您不願意與他共分權柄,隻怕高陽王定然會叫他在外掌握京畿之外中軍的庶長子回京,助他勤王。”
“想必您與高陽王已經不死不休,妾飽受五年折磨,怨懟不比徐美人的少,隻是妾不知該如何幫您,但求殿下示下。”
元煊終於停下了手中的筆,看向了伏地的人,“徐昭月想要我賜婚,你想要什麼。”
“妾,願追隨殿下,隨侍身側,隻求,多見見廣闊的天地。”
元煊一時沒承諾,隻問道,“我聽鬆蘿說,你身上傷很多,裡頭那五百名姬妾,也都被這般毆打過嗎?”
王明君低聲道,“徐美人要彈奏箜篌與歌唱,所以大約稍好些,很多年長的已經被關著不被召見了,此前究竟有無毆打過,我也不知道,但高陽王其人……”
“不知殿下可曾聽聞盛宴美人。”
她猛然抬臉,含著淚,“但凡在那府中設宴招待的,必定是高陽王心腹或狼狽為奸之人,府邸中美人會被裝入大的食盒之中,送入席上,任人采擷,至於日常,高陽王更喜於美人皮上作詩與畫,隻不用尋常筆,而用玉、瑪瑙刻刀與鐵,紅粉著色,漸至淤青,引以為雅事。”
元煊從來持重,聽到這裡也詫異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了簾幕之後閒閒練字的元葳蕤。
當年景昭王上位,範陽王被冤殺,其中大約也有高陽王的手筆,元葳蕤手中有範陽王許多文書,自然也包括了高陽王批駁的字跡,她日日練習,漸至醇熟,方才有了那一封“親筆謀反信”。
元葳蕤不鹹不淡輕哧了一聲,“難怪他躲在屋子裡荒唐。”
“當年景昭王住在宮中,最喜從宮外招攬美人,再將她們藏到大的食盒中帶入宮中肆意淫亂,我還當是景昭王自己的主意,沒想到還有個一道狼狽為奸的酒色之徒!”
元煊皺緊了眉頭,“你好好養傷,接下來先跟著東陽公主,待事平之後,你再細細思量,我身邊也不是什麼自由的好去處。”
門外卻傳來了腳步聲。
這腳步聲並不是尋常宮人一板一眼極有規矩的聲音,也不是男人沉重的步伐,十分急切且慌亂,王明君剛剛起身,就心生疑惑,她記得煊太子從前十分規矩,儒學禮儀學得極好,極倡導漢家禮儀,怎麼還有門人敢如此放肆。
元煊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剛剛寫了一半的紙條。
來得正好。
“殿下!!”崔鬆蘿冒出了頭,“有大發現!!!”
羅夫人留在京中,是為了給元煊調理身子,這會兒一個人看幾百人自然看不過來,還有許多女子羞於褪衣。
崔鬆蘿年紀小,乾脆就去勸瞧著年紀大些的人,拿著傷藥和點心熱血滿滿地就去了,這些年紀大的人多被整日困在屋子,不見天日,幾乎不怎麼會說話了。
誰知道有個年長些的女子吃完點心就生了許多紅斑,崔鬆蘿大驚失色,知道是過敏了,拉扯之間卻瞧見了舊時背上的疤痕,似乎很像字跡。
再去瞧彆人的,零零散散幾個年長的美人都有,後頭的大多沒有這般陳年凸起的瘢痕,崔鬆蘿揣測,似乎是因為這幾個女子是疤痕體質的緣故。
隻是她搜集了很多,拚湊不出什麼完整的字句,隻拓印了來。
元煊隱隱約約忽然想到了個可怕的真相,將東西遞給元葳蕤。
元葳蕤眯起眼睛,“有點像是景昭王的小篆筆跡。”
前朝末年就棄用了簡,改為用紙,可為著當年鑄幣之事,範陽王等時任掌權之人都曾留下過多版鑄範。
元葳蕤私造過五銖錢,還有些印象。
“我瞧瞧究竟有哪些字,永巷……含章殿……元……清?”
元葳蕤聲音顫抖,抬眼看向了元煊,“元清謀反?當年景昭王誣告我阿爺謀反,正在含章殿帶兵捉拿他下獄,那奸宦關閉了永巷大門,太後無從得知南宮之事,因而得手,竟是高陽王的主意不成?”
“當年他們一個在宮外王府,一個在宮中居住,這食盒中的美人難不成就是高陽王送的?”
元葳蕤越發激動,不複先前優雅得體的模樣。
“當年我阿爺清正廉明,人人稱讚,哪裡有他高陽王立足之地!還不是,還不是當時的領軍將軍元屹殺了他,方有高陽王與元屹共總朝政!這一場宮變竟是高陽王親手設計!”
元煊也已經徹底明白了過來,“長樂王用萬思賢和景昭之亂提醒我,卻沒有提及範陽王,大約是想我明白,又怕我太明白。”
“高陽王和景昭王元屹,在萬思賢虎視眈眈稱霸朝廷之時,裡應外合揭露奪權,本該兩人一起上位,不曾想範陽王德高望重,高陽王不受太後看重,利用景昭王驕橫之心,合謀策劃了範陽王之死,順勢造成了景昭之亂。”
“我雖然早猜出來他大約一手推動了景昭王的上位,卻沒想到證據居然在人身上,當真是不把人當成人。”元煊皺著眉,“此事已經徹底清楚,我先行入宮,您切莫著急,若我不成……您與我明麵不睦……小心靜待來日。”
她將元葳蕤重新按在了座席上,一手握住了龍淵劍柄,匆匆越過站著的兩個女郎,大步出了堂屋。
外頭餘暉將斂,要快宵禁了,她得趕緊入宮。
“那崔王妃之死……莫不是發現了府內婢妾身上之事?”崔鬆蘿忽然醍醐灌頂,推演出最後一隅過去罅隙中或許可能的真相,“所以才在那個緊要關頭,囚殺了她!”
“這人生性殘暴貪婪,卻偏要偽裝得矜貴文雅,實際就是窮人乍富,偏偏要裝作自己有能力坐穩那個位置,卻隻能用量大奢靡去展露他的勢力而已!”
王明君瞧著崔鬆蘿,明白了為什麼元煊會容許這般瞧著單純不知事的女郎在她麾下。
原來是個再通透不過的人,連她也輕易地就能聽懂話中的含義。
當夜,一把火在幽靜的洛陽城中灼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