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惟有長歎一聲。
河水洶湧而出,雖然不足以淹沒偃王城大營,卻將灌入地道,如今尚在地道中沒能出來的戰士們,很快便要在不斷湧入的水流中,稀裡糊塗地化為魚鱉,魂歸幽冥!
自己信誓旦旦地說隻要搶先突擊,就能破壞齊克讓的全部計劃,卻算差了一著。那些信任他的將士們,便將在絕望中,於黑暗內被奔湧的水流淹沒。
所幸草軍行動極快,絕大部分劫營將士都已經殺出地道,因此損失並沒有那麼大。齊克讓倉促撤退,時間控製上不可能那樣準確,洪水抵達得還是晚了一些。
但是殿後的弟兄們如今已經必死無疑,無法可救。灌入地道的洪水更是切斷了他們與大營之間的聯係,無疑將使得草軍這方人心動搖。
而戰爭的極大關鍵,即在於人心士氣!
“柳副盟主,晚輩願親自去鬥寇謙之!請前輩出手牽製星雲二十八騎即可!”朱溫雙目突然綻出銳利的光芒,狠攥雙拳,斷然道。
話音未落,他已是提起大夏龍雀凶刀,刀鋒長鳴,帶著噴薄的怒火與絕殺之意,向著寇謙之猛撲而去。
即便此前曾差點葬身於寇謙之刀下,朱溫也沒有任何的畏懼。
“你看起來想殺了我。”寇謙之平靜道。
“自然!”朱溫厲喝。
“齊帥的全盤方略,我也參與謀劃。那些人的死,自然可以算到我頭上。”寇謙之依然神色從容:“說起來,這麼重要的行動,黃巢能交給你負責,想必識破齊帥謀略並定下反擊之策的,正是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才智,如果戰死此處,豈不可惜。”
“你死還是我亡,總要戰上一場才知道!”朱溫虎咆一聲,刀芒淩厲,直取寇謙之當胸。
寇謙之井中月寶刀一擺,橫刀隔開朱溫的刀勢:“你若痛惜於那些人的死亡,傷感於他們的妻兒老小,那死於你們之手的官軍將士,也都有妻兒老小,又如何說,難道他們都不是人了?到戰場上,本就應有被殺的覺悟。”
“你說得沒錯。”朱溫又出刷刷數刀,如同海潮拍岸,連綿不絕:“我恨的自然是自己終究少算一步,使得那些人因我而慘死。”
“但你威名赫赫,若能斬你於此,便能扭轉戰局,更使得天下為之震動,唐廷的基礎,亦將為此動搖。這樣說來,我想殺你,豈不是仍有天大的理由!”
“嗬……戰場之上,無非是無儘的殺戮。這裡的每個人,都該有縱死敵手笑相承的覺悟。”寇謙之轉守為攻,井中月寶刀抬高,淩空下劈:“我不想攻訐你們為賊,可是你們起兵以來,無非是在製造更多的死亡與災難,這樣的殺戮持續下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那些隨你們起兵的農夫,到底是因誰而死?”
“朝堂昏暗,苛捐雜稅,官吏腐朽,民不聊生。黔首要反抗,理由還不足夠?”朱溫舉刀抵住寇謙之劈來的刀刃,怒喝道:“我等興兵,隻為掃儘一切不平事!”
“但為了組建你們的隊伍,你們又必須去激化矛盾,結果往往製造出更多不平。敢於起來稱亂的,多是江湖亡命之徒,又該有多少無辜之人被他們欺淩戕害?”寇謙之歎息一聲:“天地之間,有生皆苦,很多事情並非你這樣的年輕人想象的那麼簡單。”
“你說得對。義軍之中,也有人恃強淩弱,更有人搶掠百姓。”朱溫道:“人性之中,本就有與善相對的天然之惡,而身為底層的草莽之輩,當掌握武力之後,這些惡難免會在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血腥征程中被引導出來。縱然領袖欲安撫百姓,嚴肅軍紀,懲戒、處死一些凶惡之輩,也難免有漏網之魚。”
寇謙之點頭,攻勢越發淩厲:“因此在這紅塵之中,寇某惟願獨善其身而已。”
朱溫卻陡然舌綻春雷,暴喝一聲:“但是,是誰把他們變成這樣的?稅吏催賦,逼得鰥寡懸梁而死;驕兵似匪,毀田燒莊,百姓猶如豬狗;藩鎮有類董卓,搜刮無度,敲骨吸髓;府縣官員,紙醉金迷;紳衿兼並,連阡累陌;以至黎庶無立錐之地!”
“若蒼生不得有家,李唐安得有國乎?食肉者如此,又怎能指望草民人人謙和仁愛?倉廩實而知禮義,如果朝政清明,人人能吃飽飯,又有誰會揭竿而起?”
言及此處,朱溫額泛怒筋,眸放電彩,聲色轉厲:“是啊,寇帥你清高,你廉潔,你勤政愛民,軍紀嚴整,誰不知道你‘上馬能治軍,下馬能安民’的聲名?可你這樣的獨善其身,坐視天下蒼生陷於水火,與鄉願何異?助紂為虐的,正是你們這些明知君臣昏暗,天地渾濁,卻始終堅持愚忠的所謂清官良將!你們,與那些虐民之輩,一樣該殺!”
“好,說得好。”寇謙之毫不動怒,隻是微微一笑,井中月斜掃,如同電蛇直取朱溫下脅:“聽你這樣一番話,我也會覺得我自己可能該死了。隻不過,靠著殺戮與詭計來奪取江山,即便勝了,你們認為真的能開創新時代麼?既然汙了雙手,又怎能做到不汙了本心?”
“魏武帝曹操,曾經也是你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早年為官也曾懲治豪強,也曾有討董時的滿腔熱血。可他用儘陰謀詭計,一統北方之後,天下人才意識到他所謂的‘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多半正是他親手所造的殺業,他口誦愛民之政,卻將百姓變作悲慘的農奴。萬民的處境,竟然還比不上腐朽的後漢之時!”
朱溫一個旋身,鑽疾猶如飆風,閃過寇謙之淩厲致命的一擊,大夏龍雀光華暴漲,淩空下劈:“在下不指望能夠說服寇帥,但既然民怨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如寇帥這樣的廟堂之人,就不要指望百姓會一直麻木如泥塑木雕。”
“一直忍下去,忍受無窮無儘的壓榨與欺淩。也許能苟活下去,也許明天會死去。既然如此,何不拚一把?這裡的他,他,他,每一位草軍弟兄,都是這樣想的,人生在世,既有如此多的不平,何如賭上七尺之軀,轟轟烈烈做一場!”
“寇帥看吧,我軍戰士,如今人人感奮,皆有必死之心。他們信服於我,這便夠了!”
一股浩大無朋的氣勢,自大夏龍雀寶刀上散發而出。而寇謙之眼角餘光所見,草軍將士,聽得朱溫一番話語,亦人人臉上浮起狂熱的神色,再無絲毫畏懼。
而柳彥璋利劍出袖,劍尖微微震顫,乍一看輕柔如風擺楊柳,殺戮起來卻如同毒蛇一般,劍光染血,不多時竟將星雲二十八騎中的二人陣斬當場。
寇謙之步戰能力,並不輸給馬戰,但星雲二十八騎常年騎戰,馬下戰鬥,卻是沒那麼精熟。加上柳彥璋功力精深,劍術猶如鬼魅,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他們一時不防,吃了大虧。
星雲二十八騎,過往極少有傷損,很少需要補充,今日竟在一場戰鬥中,就被擊斬了二人。
而此前擊退孟楷的寇謙之,如今卻與武藝不及孟楷的朱溫隻鬥成不分勝負,使得草軍士氣更盛。北汴河掘堤,湧入地道,淹殺了他們不少弟兄,並未使得將士們戰意凋喪,反而激起了他們的同仇敵愾。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謂戰爭,算計的到底是人心。人心可用,則所向披靡。
寇謙之眼底露出一絲不甘,顯是仍不願放棄。正在此時,一騎如飛電奔至,疾呼道:“寇帥,不好了。齊帥與黃巢激戰不利,不得不且戰且退,向宋帥軍方向而去,無法回救大營了。請寇帥速速組織部伍撤退!”
朱溫大笑起來:“寇帥,你的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何談說服彆人?這一場,你們敗得徹底。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如果寇帥在此役後還能活下來,不要再為李家獨夫與天下萬民相抗,不然結果隻有逆天而行,自取滅亡!”
笑聲澎湃,帶著沛然誰能禦之的絕對自信。
寇謙之終於神色驟變,但頃刻就恢複了冷靜,抽身疾退,頃刻擺脫了朱溫刀勁糾纏,吹起號角,發號施令道:“勝不驕,敗不餒,泰寧健兒,隨我撤退!”
長短有序的音節自角聲中傳達而出,一眾泰寧將校隨著寇謙之的指揮,整齊地組成陣勢,緩緩撤出這片營地,秩序井然,分毫不亂。
不愧是天下名將,當真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麵對寇謙之嚴整的軍勢,朱溫也找不到破綻,隻能緩緩尾綴,任由其收攏敗兵,且戰且退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