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素雪(2 / 2)

大唐梟賊 曲墨封 8062 字 14天前

“我現在馬上就要去西涼,那片歸義軍和吐蕃人連年混戰的沙場上去了。可笑啊,我是如此地貪婪。但是,這該會讓我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男人。阿雪,你願意讓我預支一下承諾,嫁給我,做我齊克讓的妻子嗎?我覺得西涼風景壯美,其實也是個舉辦婚禮的好地方。”

齊克讓隨後就看見阿雪一言不發,轉身向屋內走去。這一刻,他的心沉到了穀底。

但沒多久,她便抱著一張連珠式黑漆玉足桐木琴,回到了院落中,款款坐上茵席,素手撫琴,琴音灑灑如流水,卻有錚錚壯懷之氣。

“君當仗劍,大殺四方,妾自撫琴,浮沉隨郎。”

阿雪雙目凝注在齊克讓臉上,清澈一如初見時。

……

西涼,鄯州城。

這曾是一座護城河、吊橋、城門,重關疊嶂;甕城、月城、關城,城城設防;城樓、箭樓、望樓,樓堞環列的堅塞重鎮。

但經過數次與吐蕃人的攻防易手,這座城池早已殘破不堪。縱經過齊克讓百計修複,但因為時間倉促,也隻到堪堪可用的地步。

歸義軍的急速發展,已經嚴重刺激到了內爭不休的吐蕃人。不僅是河隴地帶的吐蕃殘黨,就連雪原上和蘇毗地爭鬥不休的寺廟,也紛紛出兵,召集了號稱多達二十萬的大軍,向搖搖欲墜的鄯州城浩浩蕩蕩殺來。

吐蕃人虔信佛法,軍陣中充斥著明晃晃的光頭與飄揚的袈裟,時而響起的佛號聲通天徹地。

張議潮將軍的主力此時遠在河西走廊北端的沙州,防守鄯州城的,不過是幾千倉促聚集的漢胡各族義兵而已。

裹瘡出陣,飲血登陴,對於當時的齊克讓來說,不過是尋常事而已。

但在那一天之前,即便是這樣殘酷的戰地,也絕非什麼噩夢,反而頗有幾分血海中的溫柔。

從小嬌生慣養的阿雪,在西涼這滄涼荒遠之地,便於軍營中嫁與他為新婦。成婚之後,不僅洗手作羹湯,還得為他激勵士卒,收攬人心。甚至戰事緊急之時,她也得披上戎裝,躬自搏戰。

但她日複一日,隻是淡淡地笑著,從未有半句埋怨。她說,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便已是上天賜予的最大幸福。

喧天的佛號鼓動洪流般的敵陣衝向城垣,碩大的巨石被拋入護城河,壘在城下,形成高及牆腰的石丘。來自“庸”階層的炮灰步卒在宗教鼓舞之下悍不畏死,以慘烈的犧牲在城堞上架起一杆杆雲梯。

“桂”階層的重甲武士們卸去身甲,隻留下僅露出一對眼窩的劄甲鐵盔,長號著奮力登城。他們的頭盔內還塞著厚厚的絲綢內墊,可以有效化解落石的衝擊。

即使並未掌握中原複雜的攻城器械建造之術,隻是簡單的蟻附登城,敵軍的無邊無際仍令人生出發自心底的絕望。

“城上全軍警戒!吐蕃奴賊登城啦!”

望樓之上,戍鼓咚咚,哨兵高聲呼叫。殘破的箭樓上,弩箭射出,射殺著拚死湧上城牆的敵軍。

齊克讓已經不記得那一天戰鬥的全部細節。

他隻記得滿天的殺伐聲,遍地橫流的鮮血,與躺倒得橫七豎八,敵我不分的屍骸。

他更記得一個臂挾祥麟法輪,麵皮白皙的中年仁波切。此人口誦佛號,殺意滔天,顯是在吐蕃軍中有極高地位。

守城的義兵在法輪的揮舞下如刈草一般倒下,吐蕃人紛紛狂呼士氣如虹。漢軍開始潰退,馬上就要放棄這處城牆,讓悍敵長驅入城。

大驚失色的齊克讓馬上飛撲過去,身先士卒補上缺口,號令戰士們反擊,自身卻陷入重圍之中。

旋轉如風車的碩大法輪光芒絢舞,如海潮一般向他打來,連綿的壓力令他無法呼吸。

當壓力重到如同泰山一般時,他的眼前開始發黑,突然身體仿佛被抽離了全部的力氣。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疲倦和無力,令他突然感覺到,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

也許來到西涼,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身體求生的本能還在勉力掙紮,但他的意識已經疲憊不堪,無力再戰。

當他的意識馬上要沉入無底的深淵的那一刻。

一道白色仙影如飛花逐月,翩躚而來。

阿雪身著亮銀甲,外罩銀鼠皮大氅,亂戰之中,衣甲上也不免沾染上點點血痕。

“縱是必死的絕境,阿雪也不會讓夫君死在自己前頭。”

她平靜地道,字句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迷茫。

要想組織起潰兵反擊,需要時間。

因此她和齊克讓,必須麵對潮水般敵軍的圍攻剿殺,並不止那個驍勇絕倫的中年僧人而已。

阿雪顯是知道齊克讓疲憊已極,身上又負創數處,故鏖戰之中,數次傾身相護。

當那碩大的法輪猛擊在同樣銀光燦燦的亮銀甲胸甲上時,時光在一瞬間徹底定格。

鮮豔的血泉從阿雪秋菱般的唇間迸吐而出,肋骨折斷的聲響令齊克讓心也在這一刻碎去。

僧人霸道無倫的輪法,力量直接透甲而入。

“啊啊啊啊啊啊……”

齊克讓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麵容陡然變得猙獰如惡鬼,他的視野,一瞬間被塗上了深濃的血紅色。

止殤神劍藍芒暴漲,劍意轟然噴吐,左砍右削,如同砍瓜切菜的劈斫聲下,殘肢斷臂與脫離身軀的首級漫天飛舞,充斥了整片空間。

唯一一次,齊克讓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匹狼。

失偶絕伴,形影相吊,在雪原之上長嚎不已,眼中隻剩下嗜血的孤狼!

殺戮的決心取代了他的理智,當他稍稍清醒過來的時候,城頭已經沒有一個敵人,隻剩下滿地的吐蕃兵屍體。

卻沒有那個罪魁禍首在其中。

齊克讓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掃湧過來的義軍戰士們,在一片請罪之聲中不發一言。

他提劍自城頭躍下。

親兵們急忙紛紛跟上。

當齊克讓回來時,他手裡提著一個頂上精光的頭顱,手掌抓破了頭皮,透肉而入,狠狠地摳在顱骨縫裡。

“阿雪,對不起。”

齊克讓將頭顱放在愛妻麵前的鋪地城磚上,垂淚道:“你的身手尤在我之上,若非產後虛弱,又怎會……”

他猛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我,齊克讓,就是個靠女人保護的懦夫!我根本不應該來西涼,我也不配向你表白!全是我醉心功名,連累了你……”

“隻是為了功名嗎?”

阿雪口唇勉力翕張,悠悠道。

“擋住吐蕃人,才能保護更多百姓。齊郎,你曾想繼承家業做一個醫者,可醫生與武將,本職都是在於守護。”

“你做了你想做的,而我做的一切也都出自本心。既如此,阿雪雖死何悔?此生何憾?”

齊克讓捏著她皓腕,泣不成聲。

“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傷害自己。我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會心疼你的……”

她用最後的力量,將身軀偎在齊克讓懷中,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唇上的鮮血,登時在麵龐上印下數瓣血印,鮮豔如玫瑰一般。

天上的雲朵越發陰翳,不知何時,紛紛揚揚的大雪自蒼穹上灑落下來,似要掩蓋這世上的一切殺戮與血腥……

數日之後,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親自帶著大軍趕到,救下了危困已極的鄯州城。齊克讓率領先鋒部隊,奮力衝殺,大破吐蕃二十萬敵軍,殺人盈野,流血成河。

大軍乘勝追擊,收複青海湖一帶的城池堡寨。

當他以老師教授的攻戰器械之術,乘著漫天風雪,攻破石堡城這唐蕃之間曾拉鋸數十年,伏屍萬計的絕世險隘之時,麵對城中瑟瑟發抖,流露出討饒神情的數千降卒和老弱婦孺。

齊克讓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一揮手,口中決絕地吐出一個字:“殺。”

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屠城殺俘。

而後,他孤身出營,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兒,踽踽獨行於祁連山下。

連綿數日的大雪如同來時一般,亦不知何時停歇。冬雪初霽,日光自雲朵間灑下來,為巍峨的山巒披上一層金裝。

再後來,他回到了中原,效力於神策軍中,又建功數次,終於得天家寵任,授與泰寧軍節度正使一職。

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功名。

匹馬戍鄯州,西屠石堡取紫袍。

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紫袍,代價卻是永失所愛。

如果他能選擇,高官厚祿,開府建牙,都比不上那個人的粲然一笑。

但一切都——

回不去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