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素雪(1 / 2)

大唐梟賊 曲墨封 8062 字 12天前

杭州西湖,白沙堤上,煙柳成行,行人如織。金光閃爍的湖麵上,儘是穿梭來往的畫舫。

煙柳蔭中,齊克讓緩步徐行,心中推演軍謀戰陣,卻一個不防,隻覺左肩迎頭撞上一個物事,不由踉蹌急退數步。

迎麵瞧去,隻見個青衣俏婢,撐著張油紙傘,傘下卻是位白衣仙子。那青衣婢子秋水明眸,唇紅齒白,已是說不出的妖嬈俏麗。但較傘下那人,卻又不啻雲泥。

齊克讓一時目眩神馳,怔在當地。青衣俏婢卻已開聲叱道:“哪來的呆子,走路不看路,眼神還對我家小娘子這般無禮?”

她口中吳儂軟語,極是動人,縱然含著薄怒,亦有種直透心扉的纏綿之意。

但隨後白衣女子的語音,卻更令齊克讓覺著“如聽仙樂耳暫明”。隻見她黑發如瀑,隻以一口金環束起,清簡如西湖水,綽約有絕代之色。

“阿青,不得對讀書人無禮。”白衣女郎道:“這位少年郎君必是心中溫書,未曾留意道路,倒也不妨。”

青衣女婢叫道:“小娘子,你看他一身裋褐,頭戴小帽,身上還透出一股老藥味兒,分明是哪家藥堂的小學徒,哪裡是什麼讀書人了?”

“阿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誰說藥堂學徒,便不能是讀書人了?”

“觀其容,知其誌。這位郎君器宇不凡,斷不是輕薄無行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有沒有學問,也能從眼神中看出來。”

“我看郎君麵相氣度,便知郎君絕非常人。縱是暫困淺水,也當有風雲化龍之日。”

齊克讓聽她言語如絲竹悅耳,說話又如此嫻靜有禮,不由半個身子都為之酥了。

但女郎一眼便看出他不是一般的藥店學徒,更是使他驚異。

“多謝這位姊姊寬宏大量。”齊克讓拱手作揖道:“晚生冒犯了姊姊,望海涵則個。”

“小生尚有一事,可否煩勞姊姊賜示芳名?”

青衣婢女當下變色:“我家小娘子心性淡雅,不與你這登徒子計較,你還打蛇隨棍上了?”

卻被白衣女郎揮手打斷。她似是想到了什麼,明眸眯起如月牙,吃吃輕笑,方才還端嚴如仙的氣質,頃刻化作了妖精般的慧黠:“我叫阿雪,住在這西湖中,本是一條水蛇兒成精。你看我這身子,還軟得跟沒骨頭似地。”

說著抬起皓腕,輕輕扭動幾下,果然宛如春柳,纖柔得令人無法置信。

齊克讓也不由笑起來。且不論世上有沒有精怪,就是真有精怪,也不會一見麵就自稱精怪,所以女郎所說,必是玩笑之言。

但她不但有如此驚世美貌,言語還這般風趣,更是令齊克讓心中微動。

這時,阿雪凝眸盈盈瞧著他:“我已自報家門來曆,還沒動問郎君門第出身呢?”

青衣婢子又按捺不住插話:“小娘子,這還用問?這小子衣上有城東永和堂的徽記,必是在那邊打雜做事……”

齊克讓心中念轉。他此番回來,本是來探親的,然而老師卻叮囑過他,不得向人吐露真名實姓,不然就避不過五難三災。

他本是城南仁濟堂齊家的獨子,而仁濟堂是杭州最大的藥堂,生意覆蓋整個浙西道地麵。然而五歲時,卻有異人找上門來,說需得由他帶走,修行十餘載,方才避得過早夭的命數。

齊家夫婦不敢不遵,緣於這異人可不是什麼草野人物,而是大唐政壇上一顆耀目的新星。此人身在廟堂,行事卻大有江湖風範,是天下公認的奇士。

這時齊克讓負笈從師剛好十載,得師尊恩允,回家鄉探親三月。阿爺阿娘卻未曾放棄讓他繼承家業的念頭,令他在父親摯友開的永和堂中作夥計,學習醫術。可阿爺阿娘均是凡夫俗子,又哪知老師不僅文武兩道,均屬驚世,就連岐黃之術,也在無數杏林名手之上?

沉思少頃,他終是報上了準備好的假名:“這位阿青娘子說得沒錯,晚輩姓奚,雙名宣讚,不過是永和堂中一個小小學徒。”

君子可欺之以方,然而對這樣一位絕美的白衣女郎告以虛言,仍是令齊克讓胸中一陣滯澀難受,麵皮微微發熱。

“原來如此。”

阿雪嫣然一笑,宛如百花齊綻,天上的太陽都似失去了光華。

衣袖似煙雪般飛起,芊芊素手刹那間化成了閃電,一把拿住齊克讓手腕,卻迸出一股滔天巨力,將他手掌向手背方向扳去。

腕上吃痛,如同被蝮蛇蟄了一般,齊克讓頓時本能地小臂發力,彈開阿雪的玉手,而後撮掌成爪,抓向她衣袂方向,欲將她反製。

未曾想到對方直接以玉掌迎著他爪勢而上,柔荑輕挑,頃刻便卸儘了他可穿金裂石的爪勢,二人頃刻間變成十指相扣。

阿雪不再用力,隻以一股淡淡的柔勁圈住他手掌,卻令他動彈不得。

“小師傅不乖喔。這樣的身手,又哪裡能是尋常藥鋪學徒能有的?”

言語間剪水雙瞳與他四目相對。白堤上,楊柳依依,細風輕拂。這樣姿勢下,空氣中自有種淡淡的曖昧。

齊克讓頓時白淨麵皮泛起紅暈,心中更是驚駭莫名。美人玉手透來的淡淡滑膩,卻令他掌指之間舒坦無比,觸感頃刻彌漫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如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他仗著自己年紀尚小,上去就稱萍水相逢的妙齡女郎為姊姊,其實頗有孟浪之處。但當對方反將一軍,反客為主之時,他卻一時慌了神,滿麵尷尬,心臟卻狂跳不已。

“阿雪娘子你更是厲害……得緊。”齊克讓微微掙紮著,喘息道。

他從五歲起隨師尊勤學苦練,而老師又是天下有數的絕世人物。而阿雪看起來不過大他兩三歲,也不知師承何方,竟有更勝他的藝業!

“我是水蛇成精,精通纏縛之術不是理固宜然?”阿雪清水般的眸光上下打量著他,唇邊帶著淡淡玩味笑容。她本氣質淡雅,但此刻目光中卻有絕世嫵媚。

齊克讓胸口咯噔一下,一種難說難言的力量令他不由戰栗起來。

阿雪卻鬆開了手掌,當滑膩感驟然消失,齊克讓心頭驀然一陣失落。

“好啦,不捉弄你了。你既不肯說真實來曆,必有什麼難言之隱,小女子何必強求?”

她淺言輕笑,麗絕寰塵:“今日奴還有事在身,就不叨擾郎君了。郎君若覺得你我還有緣,便多來這白沙堤上瞧瞧便是,逢著我蹤跡卻也不難。”

說罷,一招手,與那喚作阿青的俏婢一同,帶著陣陣香風飄然而去,隻留下少年依舊轉頭望著佳人纖麗絕倫的背影。

……

齊克讓從未想到老師那樣神明般的人物,離去會那樣地讓人猝不及防。

當迷茫如黑夜將他吞噬之時,一位故人前來拜訪了他。

那是他的一位師哥,後來被天家賜姓李,但當時師哥還複姓朱邪。

師哥不是漢人,卻是名將之子,部族勢力極大,全不需擔心前程。

當時,外邊大雪紛飛,屋內卻燒著紅泥小火爐,溫著新酒。然而明晃晃的火光,也無法將師哥臉上天生的冰霜融化。

粗糙的雙手交叉支著下頜,下頜上方是師哥那張素來冷峻的麵龐。師哥的目光,卻罕見地有一絲絲溫暖。

“師弟,你未來有甚麼安排沒有?”

“安排?我這樣的藥商之子,能有什麼安排?無非是回家行醫,繼承家業……”

“克讓,這不是你心裡話。”

“師哥,你也知道當今天下,無論文武兩道,都沒有一個藥鋪老板之子出人頭地的位置。”

“那麼——”師哥眼神露出一絲嘲弄:“為什麼不去蒼鷹狡兔,明駝荒沙的世界裡闖一把?聽你的話,好像老師也是呆坐在家裡,就立下了不朽功名。”

“師兄,你是說……”齊克讓若有所悟。

師哥點了點頭,似乎有所感觸:“正是我的家族過來的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與大唐為敵百餘年的吐蕃已經內部崩潰,一位名叫張議潮的大英雄興起義兵,正在收複安史亂事以來,帝國丟失的疆土。”

“你是讓我去投奔議潮公?”

“武宗陛下謝世,當今聖人不喜歡老師,所以也信不過你。但相比起來,朝廷更信不過那些不費國家一把鐵、一束草、一鬥糧的河西父老,因為他們已經在敵寇統治下生活了百年。”

“如果有一個中原人西出蕭關,代表朝廷在歸義軍中建下奇功,正可以為朝廷拆分歸義軍提供口實,而這個人未來的前程,自不必我說。”

“可是——”齊克讓問道:“議潮公也是絕頂聰明之人,這樣的道理,他又怎會想不到?”

“嗬嗬嗬,我愚蠢的師弟啊……”

師哥眯了眯雙眼,長吐一口濁氣,手掌推了推下頜:“因為和老師一樣,議潮公也是英雄。而這個世道,隻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語畢,兩人默然對視,良久無言。

……

當師哥離開後,齊克讓決定去見一個他在乎的人。

在初次相遇之後,他們之間已經曆了很多,關係已經相當不同尋常。

但當他見她佇立在院中,在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內,如雕塑般等待他的到來時,齊克讓仍感覺心口頃刻被堵住了,有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

她輕輕拂去頭頂積壓的雪粉,如同一道仙影般悠悠迎上來。

“阿雪。”

齊克讓低聲喚道。

“你現在這小心翼翼的樣子,倒像是讓時光倒退了許多年。”阿雪柔柔地微笑著,冰肌雖在漫天積雪映襯下,依然不減其白,如最精美的邢州瓷。

齊克讓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自己的發髻,頓了頓,但胸中按捺不住的情感讓言語終究自口唇間傾吐而出。

“我年紀比你小,做事優柔寡斷,偏偏還醉心功名。認識這麼多年,你也該知道我還有一堆的壞毛病。回顧過往種種,我實在覺得自己沒資格說這些話,倒像是利用我們的交情要挾你似的……”

阿雪妙目頃刻睜大,素手掩住微張的小口,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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