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獻藝所用的衣物、幡旗、刀劍都放在棺木裡,有時候裡頭還會盤上一隻陰森森的蟒蛇。
溫狸總是離那個棺木遠遠的。
黃公見她畏懼之樣甚有趣,一邊翻找,故意嚇唬她:“小狸兒,我昨晚夢見你躺在這棺裡呢。”
溫狸雙肩一顫,兩頰唰的白了。
黃公哈哈大笑:“這寶貝是給我自己備的,你要躺我還不給哩。戲裡說,‘東海黃公’老了,提不動刀,被老虎咬死,我可不得給隨身備個棺材。你彆瞧它小,這可是個難得的稀罕物,千年不腐,百毒不侵,給錢也買不著。我哪日真死了,你們就將我殮進去,放到不生風的地方。不到百日,我定會活過來。”
黃公正從棺木中翻出一個木匣,拋給了溫狸。
“也沒人會鬼傀儡戲了,給你拿去頑吧。”
……
溫狸借到蜘蛛絲後的三天,就是浴佛節。
當世多喪亂,國失半壁,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庶民百姓大都篤信佛道之說,執迷於談玄、講經、修佛、求道,放棄今世,以期來生。王侯貴臣紛紛棄象馬,庶士豪家舍資財,大興土木修建浮圖,競摹天上之姿,尋覓山中之影,遁入空門作沙彌。
秣陵城有寺廟四百八十所,內城三百二十一所,外城一百五十九所。
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節,成了除正旦以外最隆重的節日。
當日,秣陵所有城門會打開,城中大寺中收藏的佛像都會被僧人們抬出來,繞城舉行“行像”儀式,最後抬到太極宮的公車門外,接受天子臨門散花。
這也是百戲倡優最忙碌的日子,往往一日賺得的錢,抵得上平日三個月。
今年“伎樂天”名聲鵲起,距離浴佛節還有半個月,就有數十所寺廟來與黃公搭線,希望伎樂天可以跟隨該寺金佛一起遊行。
這些寺廟多少都有官家背景,黃公一概得罪不起,便早早定了最出名的覆舟山雀離大清淨寺,雖給資不多,但因其是權勢最大的大司馬吳出資修建的寺廟,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事。
“當官的少有不信神佛的,越大的官越信。”黃公將寺廟背景講給溫狸聽時,謔言取笑:“搜刮來的脂膏,不願給百姓半點,都寧願給佛上金身,平日虧心事做多了,都怕因果報應。沒有的時候怕沒有,有的時候又怕沒了,有得越多越怕。”
黃公說也不知吳大司馬出了多少錢修建的廟宇,恁大個寺摳門得緊,給的少就罷了,行頭都不出,怕是佛上的黃金都被他們剝下來作花銷了。
溫狸在浴佛節前夜徹夜未眠,天剛魚肚白,就乘上牛車,去到寺廟裡。
雀離大清淨寺位於城外覆舟山的南麓,北瞻長江,南眺淮水、青溪,東望宮闕,吞吐雲氣。至山足下,遠遠可見列壁白垣,房廡連亙,朱戶青鎖,寶塔高淩。
進入廟門,迎麵一陣濃鬱香味,一座一丈八的巨大佛像掙在虛空之中俯瞰眾生。
鎏金溢彩,光華偉燦,佛容慈悲,低眉似憫似憾,睜目似悲似歎。
佛像下擺滿了各色香花,燃起合香,煙霧繚繞,佛似在雲中。
溫狸手持一束天雨曼陀羅獻至佛前,又匍匐蒲墊上叩拜。用寺廟水甕裡的無根之水淨了手,被女尼領向禪房。
經過一間敞闊佛堂時,她視線被佛前一座七重象牙白塔吸引,多看了兩眼。領她的女尼有意炫耀道:“這是吳大司馬供奉的長生塔,全用象牙雕成,價值連城,供在佛牙密殿裡,尋常人可見不到,也是檀越今日有緣法。”
自從溫狸來到秣陵,人都不知天子,隻知這位權勢熏天的“吳大司馬”。
她多看了兩眼那座供奉在佛牙前的象牙白塔,聞到一股濃烈奇異的香氣,帶著濃麝的芬芳,不像佛前常用的旃檀、沉水等香,多問了句:“香也很名貴嗎?”
女尼撫掌道:“你識貨,這是西海聚窟洲的振精香,黑色雀卵一個大小,就要十金哩,每日燒,真是焚金子,你多嗅兩口吧,再也不能得了。”
溫狸想,今日佛寺請她來跳舞助陣,隻出了三百錢,還不如一香屑。
她心裡略生疑惑,振精香又叫返魂香,向來是在貴人的葬儀上,為了活死人、肉白骨才供奉使用。
為何會在這裡放一個為生人立的長生白塔,又點上供奉死人的香呢?
這念頭隻在她心裡打了個轉兒,並未深想,便和女尼進入僧房更衣梳妝。
她換上舞衣,坐在鏡前,執筆為自己描畫:翠眉入鬢,眉上用銀針獺毫筆蘸米湯嬌色,畫柔軟細澤之白毫,鼻尖、頰側點密陀僧粉,模仿佛祖“金色光其相微妙”之相,額心裝飾枚黃澄澄魚媚子。
身著遍地茱萸暗紅襦衫,帝釋青灑金舞裙,臂繞十二尺緗色帔帶。
她登上白象背馱的三尺蓮花座,樂師奏《迦陵頻伽》,童子吟唱梵唄,十人分列左右撒花,八十一人抬起了那尊巨金佛。
寺門洞開,第一縷朝霞落上山門,整個秣陵都沐浴在花雨裡,梵聲法唱震耳欲聾,香煙蠟火如雲似霧,寶蓋幡幢遮天蔽日,風幡經文隨風鼓舞,更有數不清的信徒僧侶手持香花前來供奉佛祖,脫履跣足,三步一鞠,五步一躬,或喃喃祈語,或吟誦佛經,前仆後繼跟隨行列。
溫狸手持蓮花,乘著瑞象走出寺門時,人群喧囂盈沸達到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