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狸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蓋著件褐麻夾衣,躺在艘小船的烏篷底下,褥衣裙裳還在,帔視簪環都已經被水衝走,頭發也散著。
她抬手摸額飾花鈿,早已不存,雖都是銅打的,溫狸也感到有些心疼。
此時天已黑透,船泊在渚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艄公正打漁火,趴在地上鼓著腮幫,向篝火底下吹氣,他年老氣力不濟,吹了半日煙多火少。
溫狸撐起飄虛的雙腿,爬起身走出船,走出兩步,就氣喘籲籲跌到白沙渚上。
艄公“唉喲”一聲,大叫道:“你泡水了,歇著,快歇著。”
“我好了。”
見他聽不清,溫狸又他擺手示意。
她見火邊堆著伐過的乾竹,攏高火堆,便挑了一根粗大竹管向裡吹氣,不多時,竹子燃得劈裡啪啦,白煙縷縷飄起。
耳邊響起腳步聲,她也沒有轉頭,半張臉皆埋在竹管中。
餘光所及,一堆青竹“啪”地扔到她腳邊,緊接著,便是那個機拓的輪|盤。
她臉才從竹管邊轉過頭,耳畔響起細細破空聲,一條竹枝已頂上了她的咽喉。
那竹枝細韌,翠生生,尖端還帶著兩片竹葉。
她抬起臉,看見雙幽亮漆黑的眼眸,眸裡清冷的光,像新發硎上的刀,低眉垂目,隻持跟輕飄飄軟綿綿的竹,便看得人心裡發毛。
溫狸後背微微生出汗意,話還沒說出來,喉頭先顫著滾了一下,她心頭猛跳,噤聲不言。
他也不動不語,身上白衣已被線和石頭刮破,殘披在身,冠帶發散,發絲零散粘濕成縷,麵色被水洗的蒼白,火光輕躍在他麵上,一張臉自鼻梁分隔明暗,即便是在暖黃火光裡的那隻眼睛,也冷得駭人,更罔提暗中的那隻眼。
“誰派你來的?”他問後,沉吟片刻:“吳堅?”
溫狸呼吸逐漸有些困難,她本不懼死,但此時他還活著,她便也有了一定不能死的理由。
這裡是荒郊野外,孤懸河中的州渚,他已占儘優勢,更遑論到了秣陵,他背後還有滔天權勢。
溫狸打了個寒顫,將自己縮起來,搖了搖頭:“沒有誰派我。”
她臉上被煙黢黑了,發髻早已被水流吹散,及腰的長發蔫垂在肩頭,被火焰燎焦了幾根,身上衣服還沒乾透,火一烤,渾身都冒起絲絲蒸氣。
努力抬起臉來,喉嚨在竹枝下直滾,禁不住驚慌帶上了微微的顫:“我不認識吳堅,是我自己要殺你……”
此話一出,竹枝反倒輕輕挪轉開了些,他話裡帶上不易察覺的笑意:“你叫他吳堅?”
溫狸似墮入五裡霧中,不明白為何先問的是這一句:“是你說的……”又重複道:“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竟笑了一聲,停頓片刻,問:“好吧。那你為什麼要殺我?還要費這麼大的周章?”瞥了一眼那圓圓機拓。
溫狸在心間揉成一團的亂麻中,終於扯到根線頭,喉口滾咽,嗓子發澀,顫著聲開口:“是……我有一個情郎。”
想起那件事,她便感到涼意順著半濕的裙底往腿上流,收攏手臂將自己抱的更緊了些,才讓說出的話不至於顫得太厲害。
在江北時,幾乎每一日都在死人,人因戰亂而死,因疾病而死,因爭搶上位者拋下的一點微薄的好處互相絞殺至死。
發生在她身邊最近處的,是鳩娘親手毒殺了她的情郎“鶴公子”。
她此刻萬般無奈之下,隻能用了她的故事,嘴唇囁嚅著才啟開,眼眶便已紅了。
“他……他和我是患難之交,本說要娶我為妻,隻對我一個人好,不再讓我吃苦。可他在合肥攀上了秣陵的貴人,想娶他的女兒,那時我懷上了他的孩子,他覺得我是個累贅,便想殺了我……孩子,孩子也沒有了。”
她臉上滑落兩行淚水:“我恨死他了,想與他同歸於儘。”
那是個大雪天,鳩娘用一把曼陀羅的種子,買來一筐又圓又大的杏子和珍貴的石蜜,細細搗碎成了杏漿,摻雜曼陀羅種子和陳麥,加了許多石蜜,煮成了一碗甜美的粥。
那碗粥在江北是難得的稀物,鶴公子喝得乾乾淨淨,而後很快毒發,口吐白沫,用手抓自己的胸口,在地上掙紮了很久,口中流出黑色的血,身體僵直。
鳩娘一動不動坐在他身邊,望著他一點點死透。
竹堆飄出黑煙,將她嗆了一下,她才想起眼下的情況,抬起通紅雙目望向他。
“可他不見了……他連告訴的名字都是假的,我來秣陵根本找不到他。我找了三個月,翻遍了外城,都沒見到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長變了模樣……”溫狸眼睛含淚望著輪|盤:“這是作鬼傀儡戲用的,我隨身帶著,想著倘若見到他,就一定要殺了他。公子與他長得有些相似,我聽到你的聲音才知道……我認錯了。”
她生著一雙極具迷惑性的大眼睛,微微仰著頭,臉被垂落了滿肩烏藻似黑發襯得小如一掌,身後還縷縷冒著煙,像之瘦弱的、被野火燎了毛的狸貓。
些微火光跳在她被淚水洗過的,又黑又亮、水潤溫澤的眸中,其中真真切切,都是痛楚。
見他麵色逐漸鬆動,溫狸微垂下臉,嗚咽道:“誤傷公子,實在愧悔。還望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求你饒我一命。我不是不願意死,隻是還有不得不做的事,一定要他死,我才能心甘情願去死。”
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從她頸畔撤走了竹枝,隨手投入火裡,枝葉脆嫩飽滿的竹燃出劈裡啪啦的聲音,騰起陣陣白煙。
他朝後退了兩步,遲疑一瞬,道:“放心,我不會對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