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繞到篝火對麵坐下,持起老艄公的竹刀開始默默劈竹。
溫狸才得暇擦拭眼角被煙嗆出來的淚水,平複因想起這段慘痛往事而翻騰的心緒。
忽聽他嗓音又起,夾雜在硬邦邦的劈柴聲中:“他既已棄你如敝履,你何必再賠上一條性命……彆做傻事了。”
溫狸沒有答話。
砍了幾管竹,他頓著刀,默然片刻:“若以後你真遇上他,可持此來東禦道北崧嶽園找張鳳峙,我會殺了他。”
說著解下腰間佩的一塊玉,遞給了她——那塊玉上似乎有族徽,紋路崢嶸畢現,有戈矛斧鉞,似乎屬於張家。
溫狸有些驚訝地抬起眼,見薪火橫照,他長眉如劍壓著眼底寒色,其間森森厲芒未及掩:“我的這筆賬,也該算到他身上。”
溫狸心頭微亂,遲疑著接下玉佩,輕輕說了句:“多謝公子。”
說了這話,他不再言語,低著頭接著劈竹。
溫狸默默看了他一會兒,道:“我現在想來仍後怕,幸好公子會水。公子在秣陵富貴人家,又不需下水討生活,怎會遊水呢?”
見他低頭不言,溫狸忙說:“是小人多言了。”
他張了張嘴,極輕地歎了口氣:“我小時候在荊州,跟著我祖父長大,從小就會。”
溫狸此時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裡。
她隻知道張鳳峙的祖父叫張仰,諡號桓,人稱“桓公”,神位供奉在太廟,如今還在享受太牢禮,沒有收到張氏滅門的波及。
但她來秣陵三個月,將在京口攢下的積蓄都花光了,也探聽不到更多關於張家的詳細消息,尤其對張仰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提起張昂便讚歎“桓公高義”,也有人說“忠義在外,野心在內”。
張氏全盛之時先主康平年間,二十年,就在張仰手中由一個從天水遷來的寒門躍升至掌握江左半壁江山的豪族。
卻好一似驚雷動耳,回首望已煙消雲散,血脈不存。
獨一個張鳳峙,還是因為母親是高陽酈氏的女公子,受酈家庇護得以保全。
張家發跡和隕落都太快,時間渺遠難以追溯,疑雲重重,溫狸能探知的消息極少,此刻她才知道原來張仰也曾經在荊州駐軍,而不是傳聞的一直在南徐州。
荊楚水網密布,江河絡繹,洞庭水師名震天下,連溫狸都有所耳聞。
張氏如果占據荊州,子弟投身水軍,自然也會精習水性。
倘若她能早一點知道這個消息,就不會選擇用水斃之法來刺殺張鳳峙。
可這些於她,得來實在太難,她甚至都難以接觸到城內的人……更遑論城牆內外,廟堂上下,門閥庶民,如雲泥之彆。
……
“公子,我來吧。”
溫狸望著劈竹的張鳳峙,心想“不共戴天的仇人,少承他一點恩情是一點”,一根柴薪之熱,也不能白受。
張鳳峙穩坐不動,持把鈍刀重重劈斫,竹節在他手底下斷作幾截,爆竹似的脆響,竹子屑末橫飛,沒接她話。
溫狸也不強求,向老艄公討來針線,縫補自己刮壞的衣裙。
老艄公耄耋之歲,耳朵已背了,每每說三句,能應上來一句,大多雞同鴨講,譬如方才二人劍拔弩張時,他操著口濃重吳音,在旁嘟嘟噥噥,插上幾句“莫凶”“莫嚇了魚”諸如此類勸架的話。
他雖耳背,臉上時時掛笑,乾瘦麵上顴骨高聳起,見二人不再爭吵,火也燒大了,便歡天喜地向竹籮裡取魚來烤。
此時夜深月起,照得渚邊白沙似雪,漁火孤燭,投水裡如豆之熒。
隻聞近處蟲鳴,遠處水響。除此之外,鳳竹森森,山影幢幢,一戶人家也無,不知被水衝到哪處荒郊野地。
溫狸縫好自己的衣裳,為表對艄公的感謝,也替他拆了一件舊衣上橫七豎八的補線,重新縫好,折疊好放在蓑衣底下。
她咬斷線頭,正欲收起針線,卻見張鳳峙的外袍正掛在一邊的竹架上,裂著幾個長長的口。
月上中天,草蟲吱吱蟄鳴,湘竹蓽撥作響,老艄公依在石頭便打起盹,鼾聲如雷。
溫狸縫好衣服,見張鳳峙隻穿著裡衣,已靠在石邊睡著,她看眼手中的針,和放在他腳邊劈竹的刀。
地麵的竹葉忽然響起“喀嚓”的輕聲,張鳳峙驀地睜開雙眼。
隻見溫狸彎著腰,正把縫補疊好的衣服放在他身側。
他輕聲說:“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