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正文完(2 / 2)

“我猜您真正想問的是,我是不是已經和六皇子站在一起了?”

盛武帝呼吸一緊,便聽得岑硯在他床邊,還是那副好子侄的模樣,溫聲道:“應當是吧。”

“畢竟,這麼幾個皇子,您也沒有給臣選擇的餘地。”

盛武帝神色一肅:“你什麼意思?”

“字麵的意思罷了。”

岑硯平靜地說出大不敬的話:“太子庸碌,愚笨,看顧不好手下人,也遮掩不住不軌心思,易被人利用,也被您忌憚,這種人臣是萬不敢選的。”

“三皇子陰毒,心思不在正道上,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也坐不穩江山。”

“臣可不想再看見一個先帝在位時,混亂的世道。”

“四皇子憨厚太過,沒個主見,否則也不會在身邊人的攛掇下,事發後就從三皇子府邸逃離,連辯也不辯,便回京起兵造反了。”

“至於八皇子,算是哥哥們問題的集大成者,我想就不必由臣再多言了吧。”

“綜上,六皇子隻是不夠有決斷,在還能培養的情況下,陛下您覺得臣有什麼選擇呢?”

盛武帝:“大膽咳,咳咳咳,咳咳……”

剛要嗬斥,便止不住的咳嗽。

岑硯規規矩矩給盛武帝拍背,甚至伺候他吐了口唾沫,拿水給他漱口。

等折騰完這遭,盛武帝仍舊大口大口地吸氣,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有著老年人的通病,進氣少出氣多,儼然是命不久矣的先兆。

岑硯又閉了嘴,詢問盛武帝要不要喝藥,他喚馮公公進來。

被盛武帝拒絕了。

隻給他拿了兩顆潤嗓子的藥丸含著。

拿的時候,岑硯聞到了濃重的參味兒,裡麵怕是還有千年老參入藥。

但隻作不知,盛武帝要,便給他。

藥丸含住,果然氣勻了不少。

盛武帝:“大膽,竟如此評價於皇子。”

岑硯:“方才要臣一句真話,眼下又是評價皇子,您到底不曾將臣看作子侄。”

盛武帝一愣。

岑硯笑道:“萬幸,上京前阿爹千叮萬囑,臣心內也未曾有一刻,越過這道君臣之線,妄圖成為陛下的子侄。”

意識到了什麼,盛武帝直直看著岑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岑硯:“來之前沒人同我說過,但是在您身旁做臣子這麼些年,微臣能猜到一些。”

“若是不立六皇子,便是以攝政王的位置相許,立幼主了。”

“陛下,臣猜測得可對?”

盛武帝呼吸急促,趕緊閉眼,好半晌,才出聲,感慨道:“岑功有個好兒子,可歎我一生征戰,博下這偌大的基業,竟沒有一個合心意的太子。”

岑硯尖銳:“是真沒有,還是不願有呢?”

盛武帝看向岑硯。

岑硯卻好似剝離了那層溫良的純臣外皮,繼續道:“六皇子不好嗎?淑妃在世的時候,您可很喜歡六皇子的稚子心性呢?”

盛武帝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生硬道:“李央頂撞於朕。”

岑硯:“隻因為他不願替您遮掩,想為淑妃做一場法事嗎?”

“有時候臣真的很不明白您。”

“太子小時候,將他教的愚訥的是您,他長成後,嫌棄他蠢笨太過好看透的,也是您。”

“再往後,太子結黨,廢太子的是您;圈禁是您的意思,不舍得打殺,事後太子獵場謀逆,下令處死的也是您。”

“甚至於您清楚地知道太子有所異動,卻仍舊願意配合做這個局,將太子餘黨一網打儘,不都是您做的嗎?”

“廢了,殺了,事後卻為了太子的名聲著想,不願承認自己寵妃被他所殺?”

“您不覺得有些可笑嗎?我想若是太子在世,怕也不多在乎多這一樁罪名了吧?”

盛武帝呼吸急促,在他欲開口前,岑硯打斷道:“陛下還是緩緩,少動怒比較好。”

“哦,剛說到了什麼,六皇子。”

“我以為,您對不住六皇子這個事,您是知曉的,就為著不願意承認,就否定李央整個人,是不是多少有些……年老昏聵了?”

盛武帝拍床,“放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岑硯給他拍背。

待緩過這一陣,盛武帝越發的體力不支,隻得艱難扯回正事道:“這麼說,你是不會同意立幼了?”

岑硯:“陛下想這天下大亂嗎?”

“混賬,豈會。”

岑硯:“那陛下就不該立幼主,這些年,朝堂上有能耐的臣子,殺的殺,貶的貶,朝堂大臣儘皆中庸,李仁與李德廝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擋,無能至此,再立一個兒皇帝,朝中無能人,皇帝無主見,豈不是大亂之兆?”

幾次動怒,盛武帝許是真的沒了力氣,隻想把後事交代好,竟是就此同岑硯辯駁起來。

“咳,呼呼,不是還有你,還有幾個老臣在嗎?”

倒是也變相地承認了這些年作為的不妥。

岑硯:“可是,能留下的人,都不是有心氣兒的。”

“就拿臣舉例,臣沒有什麼抱負,唯一的願景就是回到封地度日,否則也不會在朝堂上待了這麼多年,為您所用了。”

盛武帝一窒。

閉了閉眼,“哪怕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你也……”

岑硯:“臣不願。”

“臣離京的時候,說過一番話,您還記得嗎?”

盛武帝渾渾噩噩,記憶太久遠,陡然問起,一時間也不知道岑硯說的是什麼。

對這個結果岑硯不意外,主動複述道:“當年回封地的時候,臣說,願為大盛守護滇地這一塊邊角,畢生忠心與陛下,陛下不需疑心。”

“臣現今,也是這般想的。”

“若是真有想法,當什麼攝政王,整個大盛如今,不是唾手可得嗎?”

盛武帝雙目圓睜。

怒視岑硯。

岑硯目無波瀾,平靜回視,半點不懼。

從岑硯眼睛裡倒映出來的身影,盛武帝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衰老。

已經老得,能有人蹬鼻子上臉,如此同他說話了。

盛武帝胸膛驀的起伏,岑硯見了,翻手垂覆,幾根銀針落在盛武帝脖頸胸口,那股洶湧的感覺又暫時被壓了下去。

但壓下去了,盛武帝卻短暫地一個字也說不出,兀自喘息。

岑硯知道為何。

氣急了。

但是。

“陛下,臣話還沒有說完呢。”

“這套針法是趙爺教給我的,可以暫時壓製心緒波動,讓人平靜,不至於吐血。”

每個字盛武帝都聽得懂,但不太明白。

什麼意思,他會吐血嗎?

這個念頭一起,竟是不好否認,說不定,還真……

岑硯沒有讓盛武帝想太久,因為他又開口了。

“陛下是不準備傳位於六皇子了嗎?”

盛武帝心浮氣躁,一時間沒吱聲。

岑硯:“臣懂了。”

盛武帝艱難地沙啞道:“你,你懂什麼了?”

他都不理解。

岑硯如實道:“您不願。”

“兒皇帝也不一定是想傳位,您還想著身體能康健,多幾年,好好考慮呢。”

盛武帝失語。

早前,他確實是這樣考慮的。

“但多幾年算多?臣第一次勤王的時候,您就說要考慮歸屬了,眼下距廢太子去世,也有三年光景……”

“您不是不考慮,隻是不願意考慮罷了。”

“您不想將這個位置交下去而已。”

好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盛武帝聽完,不再大罵放肆,反而反問一句,“朕這般想,有什麼錯嗎?”

“如果人真的能活萬歲,那確實沒什麼錯了。”岑硯紮心道。

盛武帝呼吸再度急促。

但那幾根銀針也不知紮到了哪裡,怒火確實衝不起來,整個人都被迫平和。

盛武帝又咳了幾聲。

“不願意就跪安吧,朕見下一個。”

岑硯:“可是臣還有些話想同陛下講完。”

盛武帝看向岑硯,冷哼,“不會是什麼氣死人不償命的話吧?”

“一些往事而已。”

岑硯:“我打小便和三皇子不對付……”

盛武帝鬆緩了神色,“你們確實互不相讓。”

岑硯:“李卓短視,喜歡拿捏皇子身份,又自卑於母妃曾是宮女上位。”

“其實您也不太看得上這個兒子,不然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將他掰正,但是您都沒有嘗試過。”

盛武帝閉目,說話很慢:“朕哪有那麼多時間,再說了,也未曾屬意過卓兒。”

太子的選擇,盛武帝對出生還是有些要求的。

李卓並不在他的選擇範圍內。

岑硯:“所以他不敢對太子如何,但是看不慣您親自教養的我。”

“意圖閹割柳七,暗中毆打郝三,還有刁難徐四,諸如此類的事,這些年他不知道做過多少回。”

“每回鬨到您跟前,您還是護著他的。”

盛武帝:“不然呢,總是我的孩兒?”

岑硯:“有一次,鬨得太大了,徐四那回吧,我拿刀抵著李卓的脖子,若是人來晚一刻,我的刀或許就不隻是紮他的肩膀,而是紮進脖頸了,您還記得嗎?”

盛武帝記得。

那次李卓實在是太過分,惹得岑硯發了瘋。

到的時候全都是血,甚至岑硯還說了幾句大不敬的話來。

岑硯:“臣當年說過,陛下護不了他一輩子,後麵的話被陛下您打斷了。”

盛武帝含混的腦子裡意識到什麼,正色看向岑硯。

還是那般娓娓道來的口吻,岑硯繼續道:

“臣後一句是,他這輩子最好彆落到我手上。”

盛武帝呼吸收緊了:“你現在同我說這個乾嘛?”

“養子不教父之過。”岑硯笑笑。

盛武帝熟悉這個表情,帶著些不正常的笑意,岑硯做出出格的舉動時,常常這樣。

“你……”

岑硯:“我覺得您很想知道,另一方麵,我也很想告訴您。”

“其實,李卓是我殺的這件事。”

盛武帝混濁的雙眼猛的睜大睜圓,目眥欲裂!

“你!”

岑硯點頭:“對,後麵還是我,嫁禍給了四皇子,沒辦法,他們兩兄弟都太蠢笨了,但凡您能費些心力教導,都不至於此……”

“陛下,臣還記得,入宮後,您教臣與太子的第一本佛學,便是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開始的,涅槃經吧。”

“眼下情景,是不是正合了這句話呢?”

想到什麼,岑硯又湊近了,一字一句道。

“刀插到李卓身上,他還是不信我敢動手呢。”

“我是看著他斷氣的。”

“那一刻,可真是暢快啊,這麼多年的惡氣,都儘出了。”

“後續射傷李德肩膀,帶著李德遊街,都不曾有此刻的舒暢。”

說著話,手卻拂過了盛武帝胸前。

有什麼一輕,盛武帝:“逆臣……哇……”

話沒說完,一大口血噴湧而出。

盛武帝愣了。

後知後覺,岑硯取掉了他身上的銀針。

岑硯隻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和看死人無異。

盛武帝意識到什麼,想止住自己暴怒的情緒,可惜,血還是一口一口往外吐,幾乎是控製不住的。

感覺衣襟全是溫熱,盛武帝想說些什麼,但隻眼前卻越來越黑,身體越來越輕。

……

看著昏迷的盛武帝,岑硯站起了身,平靜道:“臣的話說完了。”

馮公公一進門,聞到血腥氣息,一下子就知道不好了。

卻先行被岑硯抓住了。

岑硯:“勞煩公公領我去偏殿。”

馮公公語無倫次:“可、可是……”

“放心吧,陛下隻是數落六皇子,氣急攻心,今夜沒事的。”

今夜沒事,那不就是……

岑硯冷聲道:“公公帶路吧。”

意識到岑硯沒有說笑,馮公公愣了片刻,到底點了頭,讓小徒弟和太醫忙,領著岑硯出去了。

出了寢殿,岑硯才道:“陛下意欲立幼,所以,沒有傳位詔書了。”

“準備準備,明日讓大臣擁立新帝吧。”

馮公公什麼都說不出來,隻點頭。

岑硯:“後麵的幾個人,但凡有異動的,你知道怎麼處理。”

“李央要是坐不穩,公公知道自己的下場的。”

馮公公吞咽了下,“老身知道,多謝王爺提點。”

扭頭進了偏殿,莊冬卿見了岑硯站起身,不安道:“是發生什麼了嗎?”

“我瞧著外間宮人在跑。”

岑硯微笑道:“無事,不過陛下又咳嗽了而已。”

馮公公:“……”

馮公公:“老身先去寢殿看顧陛下了。”

岑硯:“公公辛苦了。”

尋常的口吻,卻講得馮公公背後冷汗直冒。

無它,實在是和方才的模樣,差得太多了,讓人無法正常去聽。

馮公公又咽下一口口水,先後向三人都行了大禮,轉身出了偏殿。

莊冬卿:“馮公公怎麼這樣?他……”

話沒說完,卻被岑硯打斷道:“卿卿,我們可以回家了。”

眼含笑意,風華無二。

莊冬卿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這個家,不單單指的是王府。

莊冬卿:“你,你的意思是……”

“對,我們可以回真正的王府了。”

那這樣說,盛武帝就……

莊冬卿:“那可真是……”

“太好了!”

岑硯笑起來,笑容燦爛,“我就知道你也會這樣想。”

莊冬卿還是有些不安:“那我們現在是……?”

“出宮啊,一會兒陛下還要見彆的臣子呢。”

啊?

莊冬卿:“還,還見得了嗎?”

岑硯:“自然能。”

躺著見也是見。

“哦,哦哦,那,那我們走?”

“嗯,我們走吧。”

扭頭,岑硯問:“安安呢?”

六福:“在我這兒,走累了,睡了。”

岑硯:“我來背他吧。”

六福將岑安交給了岑硯。

小崽子扒拉在他爹的背上,半夢不醒的。

岑硯就這樣,背著一個,牽著莊冬卿,一步步走出了宮。

當夜,盛武帝昏迷不醒。

兩日後,盛武帝歿,享年六十又二,舉國哀掉。

並未留下任何傳位口諭與詔書,由朝臣自發地擁護六皇子李央繼位。

*

一個月後。

數量馬車停靠於定西王府前。

早早起了身,莊冬卿眺望晨曦的上京,直到馬車內傳來一聲“卿卿”的呼喚,莊冬卿這才回神。

岑硯掀開簾子,對著莊冬卿伸出了手。

“該走了,卿卿。”

“哦哦,我就是再看一眼。”

“舍不得嗎?”

“那倒一點都沒有。”

握住岑硯遞來的手,雙掌交扣,岑硯被莊冬卿的話逗笑。

晨曦的光打照在他側臉,手腕露出的南紅珠串也在光暈下熠熠生輝。

莊冬卿也笑。

“終於可以走了,我好高興啊,阿硯。”

“我也是。”

“封地好玩嗎,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好玩啊,不是你說的嗎,彩雲之南……”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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