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布公
◎正文完◎
“嗯?吐了血?”
“什麼個情況?”
用午飯的時候, 宮內的消息飛到了定西王府,岑硯邊吃邊聽柳七說。
“他親口說的?”岑硯筷子一頓,問。
柳七:“不曾, 說是六皇子拿了之前宣的一係列聖旨, 進了禦書房。”
岑硯會意, 笑笑,“他現在倒是機敏了很多。”
聖旨都是李德聯合內閣擬的。
哪怕盛武帝氣死了,也不能說是李央乾的,得算到李德頭上。
岑硯來了興趣:“聖旨說的是老四和八皇子之間的恩怨, 後續呢, 八皇子這邊, 他還帶了什麼, 該不會……”
柳七:“如主子所料,帶的是李德豢養私兵的證據, 陛下是馬上得來的天下,您知道的,對這種事尤為忌諱, 拿這些東西……”
岑硯笑起來, 接道:“那確實是在紮陛下的心。”
防了一輩子的事,就怕有人重走自己的老路,當年擁護盛武帝上位的老臣們, 該奪權的奪權,該處死的也都一個不剩下, 沒想到臨到了頭,千防萬防, 被自己兒子捅了一刀。
還是這兩年格外偏愛的幼子。
實在是……
岑硯垂目, 笑容掩不住道, “一出好戲啊。”
眼眉狡黠,就差直說遺憾自己不在,不能看個現場儘興了。
莊冬卿:“……”
莊冬卿咬著筷子,認真:“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了?”
柳七:“據聞緩過來之後,聖上還是將六皇子帶來的東西看完了,然後……”
岑硯:“又傳了太醫?”
柳七:“太醫就在邊上,從書房轉到了主殿,但內室隻留了太醫、馮公公、馮公公的一個小徒弟,最後便是六皇子了。”
這麼說,最後的情景,知曉的人並不多。
但有些東西,瞞是瞞不住的,比如……
岑硯問:“聊了什麼不重要,關鍵是六皇子走後,又如何了?”
這便正是柳七想彙報的,“六皇子離開後,太醫還待了一個多時辰才離開主殿,後續叫的宮人,幾個都是馮公公的徒弟,忙前忙後的,能看到人快速地進出,等太醫離開後,便有太監跟去太醫院煎藥,眼下這個時辰,應該已經喝上了。”
岑硯:“按陛下的性格,當是全部都會看完。”
莊冬卿不解,“不顧身體了嗎?”
看到前麵都吐了血,還要鐵頭看完,真以為太醫都是神仙能保命啊。
“其實正是因為顧及身體,才要一次都看完。”
“四皇子和八皇子的事瞞不住的,李仁的死都聽了,最差情景便是八皇子也被處置了……開了頭,又留個尾巴不去瞧,總是會念著,生出些胡亂的猜測,更不好……”
岑硯頓了頓,諷道:“何況以陛下的心思,宮裡現在已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心知吐血一事瞞不住,與其中途被有心人利用,前來相告,不如一次性過完,好壞也都在這一天了。”
莊冬卿想了想,嘟囔,“但他的身體……”
岑硯:“自然是受不住的。”
“不過不必太擔憂。”
小太監來詢問的時候,岑硯已經透了口風,若是實在傷筋動骨,最後不若兩顆藥丸一並喂下,怎麼著,都得讓盛武帝先知道朝堂的情況,後續身體不行了,才好傳位。
當然,也不一定會傳給李央。
但拖拖拉拉的,等宗族反應過來更麻煩,還不如速戰速決,哪怕盛武帝不傳給李央,馮公公已經站在了李央這邊,盛武帝咽氣後,遺旨也都好操作。
岑硯:“宮裡藥材齊備,吊命的多得是,撐住這幾日,當是能夠的。”
說得輕鬆,聽起來也合理,莊冬卿沒多心,順著話茬點頭。
但是等柳七走後,莊冬卿卻問到了關鍵,“陛下,會傳位於李央的吧?”
岑硯如實道:“如果腦子還清醒,會的;如果已經徹底糊塗,那就不好說了。”
莊冬卿看向岑硯。
岑硯剖析道:“有時候人吧,就是這樣的,有些東西留不住,但又不願意給最合適的那個,李央想要,所以他偏偏不給,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李央目睹了他的衰敗。
見證了他的無能。
之前又與他離了心,眼下幾個成年的皇子裡,各個都不中用,最後的最後,他這條命還是這個和他離心的兒子續回來的。
按理說,正常人該是感動的。
偏偏盛武帝不是什麼正常人,帝王多疑,最後這段時間李央的做派,指不定會被他怎麼想,如果生了彆的心思,皇位最後會指給誰,也就不好說了。
不過當然也不重要,不傳位,自有人推李央上。
這麼些年,朝廷裡能留下的老臣,倒不真與盛武帝一條心。
能安享晚年,講究的不外乎識時務和中庸。
盛武帝晚年已經夠糟心了,若是再推個兒皇帝上位,那又是數十年的動蕩,正常人,怕是都不想見到這種朝堂格局的。
莊冬卿想了下,點頭:“你說得對。”
“不過陛下身體這樣,又與外界長久地不聯絡,再加上馮公公與李央相處了那麼久,其實陛下的態度,也不是最重要的了吧?”
岑硯笑:“卿卿高見!”
莊冬卿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腦子裡又想了想,便把心放下來了。
跟著文裡的劇情走結局,是最好的結果。
等塵埃落定,上京的風雨便可以暫歇上幾年,大家也都過過晴天萬裡的日子。
*
莊冬卿知道結局,輕鬆。
但上京整個的氣氛,仍是風聲鶴唳的。
這日帶岑安去酒樓吃了特色菜,回家的時候岑安安已經困得倒在了莊冬卿懷裡,剛到府上,門房便來報,說是有人找他,自稱他的遠房親戚。
“柳七看過了嗎?”將岑安交給六福,莊冬卿問門房。
“柳主管同主子去了大理寺,還未回。”
“那現在人呢?”
“安置在小客廳,等少爺您回來決斷。”
莊冬卿想了下,覺得在王府裡應當鬨不出什麼亂子,帶著兩個貼身侍衛,移步去了小客廳,一進門,便愣了愣。
當頭的那個見過幾麵,是李央救下來報恩的姑娘。
後麵的那個……是李央。
“冬卿兄,以這種方式相見,打擾了。”帶著帽子,卻也知道瞞不過莊冬卿,李央索性開門見山道。
莊冬卿讓侍衛在門口守著,思索片刻,也直接:“你是想見岑硯嗎?”
“冬卿兄英明。”
莊冬卿便意識到,當是與盛武帝有關的事。
結合著昨日柳七的消息。
莊冬卿:“他今日去了大理寺,我讓人找他回來。”
李央:“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過。”
也沒有推拒,莊冬卿便明白,當是十萬火急之事了。
不知道彆的人行不行,莊冬卿想了下,喚人找來了徐四,將情況一分說,徐四便警醒道:“若是以找小少爺您的名義上門來,那六皇子多半是秘密出宮,不欲外人知曉此趟行程。”
莊冬卿吐了口氣,“我也是這樣猜測。”
“所以不知道,若是眼下喚人去找岑硯,可否妥當。”
徐四想了下,“這樣吧,我尋個由頭,跑一趟去找主子。”
莊冬卿心中繃緊的弦鬆開了來,“那便麻煩徐統領了。”
這樣也是最好的。
“小少爺客氣。”
徐四行過禮,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莊冬卿又轉到小客廳,喚六福好茶好水地招待,與李央說些閒話,不叫怠慢了。
此一時彼一時,再過幾天,見到李央他也該喚一聲聖上了,禮數還是該有。
“近來還好。”
“嗯,除了貼身伺候的人,彆人一概不知。”
“事關重大,也沒有告知馮公公。”
說著話,莊冬卿隨口問的東西,李央也沒有敷衍他,認認真真地答了。
甚至答得太坦誠,讓莊冬卿聽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這樣告訴我,好嗎?”
心裡過意不去,嘴巴上便問了出來。
李央聞言笑了,笑過,神色又恢複平靜,帶上了兩分莊冬卿不熟悉的憂鬱。
“沒什麼好不好,你嘴一向嚴的,除了王爺,還能和誰說這些嗎?”
而岑硯,他根本就不需要防備,甚至需要借對方的力。
也是此次前來的目的。
莊冬卿:“……哦。”
“那你,都這樣說了,最近真的還好啊?”
一樣的話再問了一次,上一次還能客套,專門拎出來,顯然莊冬卿要聽的不是客套。
李央垂目。
片刻後,聲音輕輕的:“也就這樣了,情況你都知道,好與不好,全看自己怎麼想吧。”
莊冬卿:“陛下上回是不是……”
還沒問完,李央便承認道:“嗯,訓斥了我一番,因為我提出想為母妃辦一場法事。”
莊冬卿緘默。
萬萬沒想到是因為……
片刻後,莊冬卿:“陛下也真是的,都這個時候了,還……怎麼說也是相伴一場,往日情分還是有些的吧。”
“人走茶涼,不外如是。”李央笑笑,自然道,“不過也沒什麼了,等日後,我給母妃補上就是。”
最後一句話的信息量太大,莊冬卿有點不敢接。
萬幸,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岑硯回來了。
莊冬卿趕緊將地方騰出來,帶著六福走了。
互相見過禮,再坐下,李央開門見山道:“父皇沒多久了。”
“昨日聽聞四哥被處決,吐了血,後續又看了八弟豢養私兵的一乾證據,又是悲憤難耐,太醫紮了針,又用百年老參吊著氣,到了夜裡才緩過來。”
岑硯倒不意外,和他猜測的情形差不多。
李央:“沒有加藥丸的量。”
“今早服食完新的一顆,氣順了許多。”
“或許感覺到了什麼,父皇傳旨,想見王爺與幾位重臣。”
用了傳旨兩個字,旨意卻沒有流露出來……宮廷內現在誰說了算,倒是一目了然。
岑硯喝了口茶,“那召見的過程,傳你在身旁服侍不呢?”
默了默,李央如實道:“聽馮公公的轉述,似乎沒這個意思。”
岑硯銳利:“那大權便有可能旁落了?”
“……或許。”
岑硯:“六皇子是為這個事兒來找我?”
李央:“這是其中的一件。”
岑硯揚了揚眉,來了興趣。
視線對上李央,麵對的卻不再是一張神情忐忑的臉,相反,今日格外鎮靜了些。
看來宮裡的這些日子,讓李央成長得很快。
岑硯:“其實我大概能知道陛下想問我些什麼,而剛好,我也有些心裡話,想同陛下絮叨,不過麼,我其實也可以不同陛下聊這個天,等斷了南疆的藥,捱到陛下昏睡不醒,也就沒我什麼事了,我何必要趟這渾水呢?”
李央垂目片刻,徑直開價道:“若是陛下為王爺與冬卿兄賜婚,如何?”
“聽起來不錯,但終究是虛的。”
李央深呼吸。
岑硯嫌棄他籌碼太輕。
好好想了想,李央:“這樣說王爺便是心裡有了計較,不若王爺直言。”
岑硯笑了起來。
與之相對的,李央麵上仍舊無有波瀾,仿佛聽見什麼,都能應對一般。
*
翌日,盛武帝傳召岑硯與幾位朝廷重臣。
聖旨抵達王府的時候,岑硯莊冬卿,以及被特意點名的岑安,都已經收拾規整,隨時可以出發。
待上了宮裡安排的馬車,小崽子又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不住動彈道:“爸爸,脖子麻麻。”
世子的禮服上有金線,小孩兒皮膚嬌貴,貼在領口上,刺撓得厲害。
莊冬卿還沒動手,岑硯將小崽子抱到了腿上,用手隔開了小孩兒的衣領,問他:“好些了嗎?”
岑安安點頭。
莊冬卿不由告誡:“一會兒進了宮,就不能這樣了。”
昨日都教好了,岑安安格外乖覺,點頭道:“安安知道。”
“會忍到出宮的哦。”
孩子懂事,莊冬卿有些心疼了,摸了摸小孩兒的臉,隻道:“沒事,不會太久的。”
岑硯倒是不講究,“見過陛下之後,就可以讓六福用手帕隔開了。”
莊冬卿瞧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其實他今天有些緊張。
岑硯也看出來了。
好在宮內流程繁瑣,真見到了盛武帝,又還好。
無他,病床上的人實在是衰老得厲害,說一句彌留之際,莊冬卿都覺得不為過。
勉力支撐著起來,靠坐床頭。
岑安安發揮了他一貫嘴甜的本事,一句接一句吉利話,哄得盛武帝合不攏嘴。
甚至笑得太急,馮公公還給端了水來,喂盛武帝喝下順氣。
“很好,很好,見到你有後了,又有了中意的人,朕日後見了你爹,也好交代了。”
說了一通話,盛武帝精力消耗得厲害,撐著道。
說完又叫莊冬卿上前,也問了幾句,一問一答間,看著莊冬卿的模樣,盛武帝有些出神,竟是忽然喃語道:“他這神態,還有些像你娘當年。”
莊冬卿愣了下。
岑硯答道:“他隻是沒什麼心眼罷了,彆的地方和陶太妃,還是不像。”
盛武帝混濁的眼球粘著莊冬卿,看得莊冬卿很不舒服。
“也對……”
“陶慧是沒法有城府,你找這個,倒是打心底裡敞亮的。”
盛武帝精準道。
岑硯隻笑笑。
莊冬卿硬著頭皮又回了幾句,盛武帝便要親自賜婚,聖旨其實都寫好了,馮公公代筆的,盛武帝隻在空缺處,屬上兩人姓名便是。
待聖旨寫成,莊冬卿恭恭敬敬接了,腦子卻是恍惚的。
一下子真成了王妃,有點繞不過彎兒來。
說很高興,不至於。
但說不高興,好似隻一張薄薄的紙,又讓他有些奇異的歸屬感覺。
“讓王妃和世子下去吧,還有些話,咳,咳咳,我要單與阿硯說說。”
進門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盛武帝便支撐不住,揮退了莊冬卿與岑安。
岑硯:“那便勞煩公公領卿卿與安安去側殿。”
聞言馮公公不由看向盛武帝。
他走了,房間內隻剩兩人,這場對話便是密談了。
顯然,岑硯還是知曉盛武帝心思的,他說完,盛武帝便揮了手,讓馮公公帶人下去。
馮公公行了禮,依言。
莊冬卿不由看向岑硯,目光帶著幾分忐忑。
分開時被輕握了下手掌,聽得岑硯低語道:“等我一會兒就來。”
莊冬卿點了點頭。
牽著岑安跟著馮公公出了門。
待兩人步出寢殿,大門被吱呀一聲合攏,盛武帝又坐正了少許,而岑硯,也終於抬起了眼睛,認真仔細地端詳眼前的至尊。
兩年不見,躺在床上的時候感覺還好,真正醒來,說上話,盛武帝的老態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朕老了是吧?”盛武帝好似能窺見岑硯的內心,點破道。
岑硯垂目,眼睫下覆,斷開了視線接觸,“陛下莫說這些喪氣話,萬歲千秋,大盛還離不開您。”
盛武帝笑了笑,“也就你肯說這些哄朕了。”
岑硯:“六皇子不是如此說的嗎?”
盛武帝臉上的笑容一滯,寢殿的空氣一下子凝固,再開口,盛武帝直接道:“所以,你為什麼會選小六?”
衰老。
但問出這句話來,也氣勢十足。
若是再年輕十歲,這一句隻怕會問跪不少官員。
但沒有這個可能了,
眼前的人,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岑硯視線落在盛武帝放在被子外的那隻手上,手背乾癟,皮膚上星星點點的老年斑格外惹眼,提醒著這具身體主人已昭華不複。
“臣其實,並沒有選擇六皇子。”
“您知道的,臣對誰繼位,都是一樣的態度。”
盛武帝笑了下,冷笑,“莫要糊弄朕!”
岑硯:“臣不敢。”
胸膛起伏了一下,盛武帝想發火,但不知緣何,最終忍住了,軟和了聲氣道:“朕時日不多,阿硯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怎麼也算,咳,咳咳,算得你半個長輩,這種時候,連你也要誆騙於我嗎?”
表述得挺可憐的。
奈何岑硯並不買賬。
“臣不敢。”
氣得盛武帝疊聲咳嗽。
岑硯上前,給盛武帝拍背,手法嫻熟,伺候得竟並不生澀。
盛武帝眉頭舒展開來,讚道:“你這手法,倒是比朕許多兒孫都要好。”
岑硯:“阿爹征戰時留下的舊傷,晚年也會咳嗽,手熟了。”
提起老王爺,盛武帝眼前有一瞬的模糊,憶起了許多往事。
但開口,又是落腳於自己的目的道,“岑功將你交付予朕,朕自問也算將你養育成才了,如今要一句真話,也這般難嗎?”
岑硯冷漠,“難的不是真話,陛下,難的是,您想聽到臣按您的猜測所說。”
“但事實是,您沒料對,臣確實不是如此想的。”
“對臣而言,並沒有主動選擇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