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哥哥,是不是……下雪了,好冷。”
一道奄奄一息的聲音從他的肩頭響起。
江世安沒有回答。他隻是將馬匹催促得更快些,任由冬日的寒風如刀刃般劃過眼睛。
“哥哥……你又舍身來救我。這是……第四次了。”男孩說,“你到底是我什麼人……”
“彆說話。”江世安低聲說,“我有個相熟的郎中,就在鎮上,省些力氣。”
男孩卻不肯。他哆哆嗦嗦、發著抖地說:“哥,為什麼總有人要殺我。”
“這都是我的錯。”江世安說。
“為什麼?”
他沉默了一瞬,說:“哥哥的名聲很壞,很多人想殺我。”
“殺……你?”
“嗯。”江世安說,“所以他們想用小辰威脅我。”
小辰努力地睜開眼,在他的血液流乾之前,先見到了江世安身上層疊的傷口。新傷累加著舊傷,就像從這具精乾強健的身體活生生地劈開一個口子,血肉掩埋著白骨,滲透他身上黑色的勁裝。
但江世安還是穩穩地帶著他,用繩索將他捆在懷中,能夠第一時刻護住他的性命。
四周沒有下雪,冷氣中蔓延著血腥的味道。
“哥哥。”小辰抵著他的肩膀,說,“有人跟我講了個故事。”
江世安眼皮一跳,問:“什麼事?”
“八年前的……望仙樓……”
話音未落,一道聲音來勢洶洶的橫插進來——
“當然是你八年前屠他滿門的故事!可憐這孩子居然認賊作父,不顧你們之間的血海深仇!”
一柄飛刀隨著聲音迸射而來,江世安抬手橫攔,劍鞘擋住刀刃,撞出“刺啦”的火花擦響,飛刀旋即落地。
他抬眼望去,見到黑暗蒼冷的道路兩畔點起火把,幾十個練家子在夜裡現身,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他圍住。
“要不是我識破了這孩子的身份,找到他的蹤跡,想抓住你,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為首的錦衣中年人暢快大笑,“你居然為了一個仇家的遺孤從百花堂裡闖出來,那裡的十三血殺陣滋味可好啊,風雪劍?”
風雪劍。這已經是多年前的稱呼,江世安已經許久未曾聽到有人這麼叫他了。
“老張,跟他廢什麼話,就算他有本事,可百花堂也不是吃素的,他現在如此重傷,我們直接一擁而上、亂刀砍死,為民除害!”一個絡腮胡的彪形大漢怒道。
“讓他就這麼死了是便宜他。”右側上了年紀的女冠道,“就這麼個小門小派出來的狗屁天才,竟然攪得整個江湖不得安寧,五大世家分崩離析,連我們天月觀也深受其害,若不能將他千刀萬剮,貧道怎麼好回去跟師姐交代?”
話雖如此,幾人卻都沒有第一個衝上去跟江世安動手。
江世安伸手捂住了小辰的耳朵,乾燥的唇扯出一個笑:“你說可憐這孩子,卻讓他在百花堂受儘折磨。有德劍張路,你乾脆叫有點劍算了,缺德的東西。”
錦衣中年人愣了一下,然後勃然變色,冷道:“你個殺人爹娘的魔頭,居然跟我講起德行來了。難道他的父母不是被你所殺?!難道八年前的望仙樓慘案不是你親手所為?!能讓我等借助他除掉你,是為他報仇雪恨!”
“我將他寄養在富戶家中,好生教養看顧。”江世安盯著他道,“他本來可以過得很平靜。”
這麼多年來,江世安對於追殺圍堵他的人從來不屑一顧、也不屑於多談。他今日十分反常,竟然讓張路感覺到一股微妙的得意,就像是戳破窗戶紙、讓外麵的寒風灌進溫室裡那樣,由他的手,打破了一個遠離仇恨的幻想。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贖罪嗎?”張路笑了,“不可能的。江世安,你這輩子都無法贖罪,何必再自欺欺人?你手上的血債已經洗不清了,我要是你,就一劍殺了他一了百了,你居然還要救他,真是愚蠢。”
江世安沒有說什麼。他感覺到懷中的男孩一直在發抖,他抬起眼,掃了一眼麵前的幾十號江湖好手,忽然道:“不把薛道長請來,也想攔住我?”
對麵的女冠聲音發寒:“方寸觀的薛簡不過是一個小輩罷了,幾次三番地心慈手軟,今日我們就要提著你的頭去見觀主,治薛簡一個放縱邪佞之罪——”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薄如蟬翼的細劍,率先飛身衝了上來。
江世安聞言搖頭一笑,他緊緊地護著懷中男孩,手腕抬起,劍身從鞘中嘩啦一聲滑出。半空中寒光爍爍,一陣眼花繚亂之中,長劍落入他的掌中。
寒月映著霜劍。
他手中執劍之時,四野倏然靜寂。月色一寸寸地舔舐到劍尾,一線雪白的寒光中,夜中風雪忽吹,吹起的飛雪颯然拂亂衣衫。
“風雪劍”江世安,八年前名震江湖的絕代天才。
“魔劍”江世安,八年後人人得而誅之的魔胎禍首。
兩個身影在火把與月光之中撞在了一起,一劍,僅僅一劍。
她掠過摻雜著血腥味的衣擺,嗅到他身上寒冰一樣的冷意,隨後在半空中斷線般飛墜.落下,成了一具屍體。
成了江世安劍下累累血債的一筆。
他甩了甩手腕,劍刃上灑出一線的血珠。江世安的耳朵裡聽到了很多紛亂恐慌的議論,來自於黑暗、來自於火把之下、來自於這世上。
“怎麼會!天月觀的玄琴道長可是成名已久……”
“你傻啊,這些年折在他手上的名家數都數不過來。我看他根本就沒重傷,我們中計了!”
“他、他明明還流著血……”
“能跟魔劍交手而不落敗的,隻有方寸觀的那位薛道長。可是道長閉關了,錯過了誅殺此獠的好機會……”
“我們一擁而上吧!”
紛雜的聲音在耳中沉寂。
江世安向前逼近,說:“讓開。”
月光灑落在他的眉宇上,這麼多年的惡名加身,居然讓人忘了他其實隻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這位魔頭其實劍眉星目、十分俊秀,他的左眼角落著一道傷,這種細碎的傷,遍布著他八年來經曆的每一個日月。
他的身體,是傷痕組成的。
張路的額頭滲出細汗,死死地盯著他的傷、盯著他腳下的屍體。直到目光看到他保護著的男孩,電光石火間,他的思緒突然貫通了。
“殺了那個孩子!”張路指著小辰大喊,“老李,這就是他的破綻!我們動手!”
旁邊的彪形大漢聞言,驟然身軀一震,猛地抬起雙刀。霎時間,幾十號人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衝了過來,火把燒出近似焦糊的腥氣。
江世安抬了抬眼皮,冒著寒夜的風雪,他的眼也仿佛凝結成了冰。
一炷香後。
他用來趕路的馬死了,和攔路的所有人一樣,倒在了那片密林裡。
江世安忘記自己殺了幾個人,他記得有人死了,有人喊著“魔頭害人”逃走了。他路過地上的屍體,將小辰背起來,趕到鎮上。
到的時候,小辰氣若遊絲,天邊剛剛露出一線魚肚白。
江世安找到好友的住處,伸手敲門。他的手在門上留下了血印子,很不美觀,於是他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更臟了。
他歎了口氣,低下頭。不一會兒,門開了。
“文吉?”來人穿著郎中的大褂,連忙讓他進來,“這是怎麼了?”
江世安字文吉。他將小辰放下,接過好友遞過來的布巾擦手、擦臉,說:“還能怎麼了。小辰的藏身地被發現了,有人一直在找當年望仙樓的遺孤,飛卿,你先救他,我慢慢說。”
韓飛卿點了點頭,打發藥童抓了點藥,然後親自擦拭血汙,給這個年幼的孩子處理外傷。他一邊處理,一邊用餘光瞥著江世安:“尋常追殺圍堵,可奈何不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