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小辰抓到了百花堂。”
韓飛卿手上一頓,皺眉道:“那是什麼地方!百花堂也是左道中人,這群人為了殺你,竟然跟旁門左道聯手?……你是從十三血殺陣中闖出來的?”
江世安默默點頭。
“怪不得……我認識你四年,從來沒見過你受這麼重的傷。”韓飛卿道,“你跟他血海深仇,居然還救他,值得麼?”
江世安自行撕下來一塊乾淨的布,垂首處理傷口:“當年的事,是我錯了。”
“也不能全怪你。”韓飛卿道,“如果是我,一定會斬草除根,不會像你一樣想著讓他平安長大、遠離仇怨。這樣的根……”
話音未落,渾身滾燙、發著燒的小辰忽然清醒過來。十歲的孩子睜著一雙眼,空空地望了望房梁,說:“哥,下雪了。”
江世安說:“沒有。”
“哥,下了的。”他啞聲堅定,“我看到了。”
江世安不再反駁。小辰突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猛地坐了起來——像回光返照似的。他看著江世安:“哥,望仙樓慘案那一夜,是下了一場雪。”
“誒,彆怪你江哥,你這孩子快躺……”
江世安抬手擋住了韓飛卿。
“是你動了手。”小辰說,“你是風雪劍。你是殺人凶手,你殺了我爹、我娘。”
江世安看著他,沉默著點了點頭。
男孩忘卻了一切疼痛,他伸手揪住江世安的衣服,眼睛通紅地泛著血絲,還沒變聲的嗓音幾乎有些尖銳:“你是個騙子,你騙了我!你不是我娘的好朋友,他們也沒把我托付給你!你是我的仇人,他們沒說錯,我要殺了你!”
他的手碰到了江世安的傷口,血肉外翻,紅痕沾滿了黑衣。
他低頭抓住孩子的手,沒有用勁兒,隻是說:“躺下,彆折騰了。”
啪!
年幼細弱的手腕卻猛地脫出掌控,一個巴掌打過來。屬於孩子的、小了一圈的手掌印落在他臉上,扯開了眉尾的傷口,血珠蟄落。
“我不要你救!我要你死!我要你給我爹娘賠命!”
江世安呆了一下,他鬆開手,按了一下右半邊臉,說:“我賠不了。”
“你這個騙子,你是殺人凶手!我要殺了你!”
江世安向後退了半步。前方是刀山火海的時候,他不知道後退的路怎麼走,現在卻隻能先退半步。
韓飛卿按住小辰,將傷藥遞給他,說:“你這又是乾什麼,自找的不痛快,這種事竟然讓孩子聽去了,能不鬨嗎?”
江世安低頭塗藥,也不說話。他習慣地拿起內服藥的瓶子,也不用水,隻用唾沫乾咽下去,表情很平靜。
所幸小辰太虛弱了,很快就又昏了過去。韓飛卿給他處理完傷口,敷了藥,這才擦了把汗,站起身來。
藥童燒好了水,韓飛卿泡了點茶葉,坐在矮凳上用茶爐子倒水:“文吉,你傷得也很重,今日之後,可有什麼打算嗎?”
“先讓小辰養好傷。”江世安垂著頭,“我帶他去滄州,當地有家武館,我幫過他們,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讓小辰隱姓埋名、化妝易容,在那裡習武。”
“你不是不喜歡他踏入江湖嗎?”
“人和命爭。”江世安說,“很難爭過的。”
“這可不像你說的話。”韓飛卿笑起來,“我跟你當好友也是頗有風險啊。要不是你四年前在土匪刀下救我一命,就是打死我也不敢跟‘魔劍’混在一起。”
江世安抬頭:“多謝你了。我在這兒不安全,消息傳出去大概要幾日,他們趕來也要一陣子,最多三日我就帶小辰走,不給你添麻煩。”
韓飛卿看著他道:“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文吉能住在這裡,我很高興。”
江世安剛要開玩笑,忽然發覺體內氣息一滯,他心思電轉,立即伸手摸劍,掌心剛剛覆蓋在劍柄上,就見到韓飛卿不知何時夾起爐子裡的一塊炭,在昏迷的小辰身上比劃著,隻要手一鬆,那塊滾燙的炭就會掉到男孩的傷口間,燒得皮開肉綻。
就在這一刹那的呼吸停滯中,剛剛服用和外敷的藥物愈發起作用。江世安內力凝澀,體內被毒素撕扯著,喉間泛起腥甜。
他將血液咽下去,看向韓飛卿:“飛卿。”
韓飛卿轉動著手裡的炭夾,抖落的火星在小辰的血衣上灼了一個洞:“文吉,你彆怪我。”
江世安悶哼了一聲,很快又笑了笑:“你什麼時候成了他們的人了?”
“世家要你的命,我也沒辦法。”韓飛卿道,“我們幾年的交情了,我也不忍心的。隻是文吉,你活著妨礙了很多人。江湖上終究還是五大世家和正派豪門把持著,你惡名累累,卻連旁門左道都不幫你,我幫你,能有什麼好下場?”
江世安道:“隻要你不開門,我不會闖進來。”
韓飛卿終於仔細地看了看他,說:“我沒有給土匪開門,但他們還是闖進來殺了我夫人。朝廷沒了,這世道早就亂了,沒有世家收留我保護我,遲早我都會死的。”
江世安愣了一下,他的掌心握著風雪劍作為支撐起身。韓飛卿卻馬上寒毛倒立,警惕地保持距離,靠到床邊用匕首掐住小辰的脖頸,威脅他道:“放開!不然我弄死他!”
江世安頓了頓,鬆開手。風雪劍落在地上,沒了支撐,他馬上低頭嘔出一口毒血,臉上的掌痕還沒有完全消下去。他說:“你治過我的傷,知道多少藥才能毒死我。既然如此,還怕什麼?”
韓飛卿不語,好半晌,隻說:“對不起,文吉。”
江世安抬頭,他其實是一個很伶牙俐齒、很會開玩笑的人,但他已經兩天兩夜沒能開出一個玩笑,腦海裡隻有滂沱的血路、滿地的屍體,隻有八年前的血案,還有他手上沒有報儘的仇恨。
他還沒來得及……
還沒來得及……
很快,毒素讓他不斷地咯血。他的內力被消解散去,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五感。
但他仍然“看著”韓飛卿,說:“韓飛卿,和他們站在一起,隻會死的更快。”
韓飛卿沒有回答,隻是在他倒下時,用那把匕首捅穿了好友的胸膛。
血液沿著醫館的地麵一路蜿蜒而去。
……
太平山,方寸觀。
靜室裡燃著兩盞幽暗的燭火,祖師尊像、香火蠟燭之下,一個穿著道袍的身影在此靜坐。
夜晚過去,已經到了天際微白的時刻。
這是薛簡閉關的第十七日,運功、誦咒,這一切似乎已在這二十五年裡刻進他的骨血,心淨如一。
驀然間,燭火忽動。
一股極為森寒驚懼的預感降臨心頭,薛簡理應避開,但他卻下意識地伸手掐算,才剛剛算起,便湧起一口心血,埋頭吐了出來。
鮮紅染上素淨的道袍。
薛簡對著血跡怔愣片刻,那股驚懼之意還沒有消退,他的手指緊緊地扣進掌心,滲出了一點血跡。
沒有風,但香燭儘滅。薛簡站起身,從身側拿起屬於自己的那把木劍,打開靜室的門。
門外守著的兩個道童正在打瞌睡,遲鈍地反應過來是小師叔出關了。兩個孩子正要道喜,卻見到薛簡臉上並無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問道:“小師叔?還沒到你出關的時候啊,您怎麼出來了?”
薛簡道:“今日有事發生。”
兩人琢磨半天,這才猛然想起某件拋之腦後的事,愧疚道:“小師叔,太師爺算出今日會有一顆魔星被誅滅,讓我們告訴你隻管閉關修行,不要離開方寸觀,不要下山。”
薛簡的眸光漸漸地、漸漸地沉沒了下去。他的手扣著木劍,在劍身上留下很細的、淺淺的血跡斑痕。
“師侄,請轉告師爺。”薛簡說,“徒孫不孝,一定要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