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簡吹熄了蠟燭,就坐在這兒等。不消片刻,果然有一隻手戳破窗紙,將一個煙管兒伸進來,往裡放迷煙。
江世安看了道長一眼,伸手抓住煙管兒,對著冒煙的地方往回扇風。對方猛然嗆了一口氣,倒在門外。他剛倒下,另一個賊人不信邪地翻窗進來——
一整個晚上,潛進來殺人越貨的強盜就沒有停過。江世安一邊打哈欠,一邊把翻進來的賊人五花大綁,扔在一起,直到後廚磨刀的老板娘親自過來。
她自知遇到了高人,便準備好金銀禮物,附帶一張帖子,送到薛簡麵前。
薛簡看完帖子,波瀾不驚的臉色忽然變化,他問:“你們的主人是誰?請當麵跟我說一遍。”
“通十萬大山、過並城的這條線上,一概是江老大的人手,這幫混賬小子眼瘸,認錯了過路的羊牯,不曾盤盤道兒就衝上來剪鏢了,雖說事兒辦錯了活該摘瓢,可小女子就這些窮夥計,勞煩您高抬貴手。”
這是江湖上的黑話切口。盤道是指套話問問來曆,剪鏢就是劫財的意思,而羊牯這倆字則是指能搶劫的肥羊。
薛簡盯著她問:“江老大是誰?”
老板娘有些納悶:“貴人這麼能耐,連風雪劍的名頭兒都沒聽說過?黑白兩道誰不避讓三分,江老大力壓世家名門,連太平山上裝模作樣的世外高人都不夠他一合之敵,他遲早帶著兄弟姐妹們掃清世道、一統武林。”
薛簡轉頭看著一旁的遊魂。
江世安聽得頭皮發炸,掉頭跟他道:“我沒說啊?這不是我說的。”
薛簡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道:“老板娘,你可見過你們老大?”
老板娘道:“這麼大名聲的人物,我們這樣新上跳板的夥計怎麼可能見過。小的們開山立櫃不容易,都是托一位護法扶持。”
薛簡點點頭,頂著老板娘期待希望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她,說:“文吉,把她也捆了。”
虛無的空氣中傳來一聲低哼,老板娘驚恐萬狀,左右查看,連個人影也沒看見,就被綁的牢牢得跟夥計們扔到了一起。
兩人將這間黑店的人全都處理了,隨後起身前往後廚。後廚裡除了磨得鋥亮的切骨刀外,果然有一些屍體殘骸。
薛簡一貫不吃葷的。他自從十五歲道行初成後,就不再吃血食了,見了這場麵也沒什麼表情。倒是江世安對著人肉包子犯惡心,掉頭飄出去,跟道長一起坐在後廚的門檻上,琢磨了一會兒,問他:“你怎麼走這條路?按照你的經驗,也不至於分不出是不是黑店吧?”
薛簡說:“前麵是天月城,城裡的客棧太貴了。”
江世安:“……太貴了,住不起?”
薛簡頷首。
江世安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道長不是方寸觀的嫡傳嗎?”
薛簡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們一貫清貧。”
“你來真的啊。”江世安抵住下頷,盯著他的側臉,“不對呀,我記得你那把桃木劍上,是有一塊兒玉做的劍墜兒。我以為你們修道人隻是喜歡低調樸素。”
薛簡聽了這話,表情忽然凝滯了一瞬,他扭頭看向江世安,盯著他如星的眼眸:“你忘了嗎?”
江世安愣了愣,頓時心如擂鼓,絞儘腦汁,憋出來兩個字:“什麼?”
薛簡抿了抿唇,唇線冷冷地壓成了一條線。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氣,說:“那是你十六歲時扔給我的。”
江世安瞳孔地震。
月光灑落下來,映照著道長灰白的發、清寒的眼。他盯著江世安,一寸寸地逼近,兩人的呼吸彼此交織。
“你又忘了。”薛簡咬重讀音,一字一頓地說,“你又忘了。”
江世安腦海混亂一片,抬手抵住他的身形,連忙道:“等等,等等,我不佩玉的啊,我……”
他的思緒陡然一閃,隨著薛知一的話回想起來。
“六年前我奉命下山追捕你,在山海盟邊界的一個小村莊裡狹路相逢。我趕到時,你已經打敗了許多前來捉拿你的江湖名宿,正在千裡追殺一個仇家,要將那人的子孫後嗣也斬儘殺絕。我攔下了你,將那人的小兒子救了下來,為此也險些被你逼死……”
他和薛簡多次交手,常常兩敗俱傷。那一次他占據上風,殺意太重,沒能留手,薛簡身負重傷,依舊不肯讓路。
兩人交手之間,桃木劍劈碎了江世安身上的一塊玉佩,那是他年少時得到的獎賞——成為劍器大會頭魁的獎賞。
也是這份獎賞,為江世安帶來了滅門之災。他看著不肯後退的薛簡,看著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玉佩,覺得很沒意思,於是將玉佩解了下來,扔給了他。
“我懶得殺你。”江世安沒有看他,掉頭就走,“手下敗將。”
碎玉在半空中飛濺,其中一塊滴溜溜地滾落到薛簡麵前,沾到了他身上滑落的血跡。
“以前是,現在也是。隻要你一日不起殺心,就不可能勝過我。”
他收劍入鞘。
江世安不知道那塊沾著血的碎玉會被撿起來,用細細的砂石反複打磨,變得圓潤光滑,懸掛於桃木劍上。
他不知道這樣令人怨恨的榮耀,會被薛簡放在身邊,保留了那麼久。
江世安一時凝噎,不知道說什麼話好,半晌才說:“那東西……我不要了。爭強好勝、非要做天下第一,也沒什麼好的。你其實也不應該留在身邊,不吉利。”
薛簡喉結微動,他的眼眸凝望著對方,克製著自己愈發難以平靜地呼吸聲,儘量語調平和地說:“為什麼不吉利?那是你初露鋒芒的一劍。我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