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貢院的對麵,便是新建不久的“科舉一條街”。
專門租給外地考生居住的獨戶小院,賣胡餅賣湯餅的攤子,賣文房四寶的店鋪,煮茶說書的茶樓,都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
今天是貢院“張榜”的日子,隻要是進了榜單的,都算是“舉人”。
那麼“舉人”有什麼作用呢,要知道,這可是一個新的稱謂啊。
官府沒有明說,但是也暗示了:自此以後,你便是官僚階層的一員了。
因為大唐巔峰時期,有一千六百多個縣。如果按平均一個縣一個縣令、一個縣丞、一個主簿和兩個縣尉來看,這也有將近一萬個職位了。
當然了,官僚階層不代表飛黃騰達。相反,混得極慘,甚至有生命危險的官員,也大有人在。
比如說,那種沒什麼人願意去的偏遠縣,要某個舉人去做個縣尉,肯定是綽綽有餘的。
總體來說,當個舉人,福還是要遠遠多於禍。
“老夫在長安看了一輩子的假科舉,沒想到快入土的時候,還能見識一次真科舉,當真是沒白活啊!”
貢院正對麵的茶坊二樓,有個白發蒼蒼的中年人。他一邊說,一邊正盯著對麵貢院的動靜。
現在張貼榜單的人還沒來,可街麵上已經滿滿當當的都是人。
好似準備狩獵的餓狼一般。
“摩詰居士何不到朝廷為官?”
坐在他對麵的蕭複疑惑問道。
這位已經年過六旬的中年人,便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王維。至於他為什麼會來汴州,其實原因很簡單:
如今的長安城太亂,他這樣無心名利的人,已經混不下去了!
王維雖然是太原王氏出身,但寶臣大帥可不會慣著他。順昌逆亡的規矩,那對誰都是有效的。
歌功頌德的詩詞,你不給本帥寫個幾百首?
不寫是吧,拜拜了您!
王維就這樣,因為不願意“攀附”,而被李寶臣從朝廷裡麵掃地出門,甚至他本人在長安郊外的莊園,都被抄沒充公了。
他隻好背井離鄉,離開長安來到了汴州。
王維的經曆也算是坎坷,先是外放相州,皇甫惟明圍攻相州的時候放他一馬,回長安後在禮部擔任一個閒職。結果李寶臣入主長安,又把他給踢走了。
王維可是開元十九年狀元及第的人啊!他不要麵子的嗎?
當然了,王維為什麼能中狀元,除了本身的才華外,其他是因為什麼,很多人心裡都是明白的。
王維自己當然也明白,長安嘛,權貴的世界,誰會跟你公平較量呢?
蕭複是新昌公主之子,認識王維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嘿嘿,某看這新科舉啊,也未必如傳說那般公正。”
二人正在談話間,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直接坐到了王維這一桌。他大腹便便的模樣,衣服雖然是錦袍,卻又穿得很隨意,沒有飾品,甚至連腰帶都沒有,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濃密的胡須懶得修剪,似乎是有意為之。
王維一看這人,就知道他是誰,連忙苦笑道:“好你個蕭茂挺,不在長安做官,跑到汴州來玩,真是死性不改!”
茂挺是表字,麵前這人,便是名滿長安又恃才傲物。
平日裡特彆不好相處,又喜歡提攜後輩的蕭穎士。
“你不是中過進士麼?來此是來看後輩笑話的?”
王維疑惑問道。
“非也非也,蕭某此番也參加了科舉,化名肖穎,隻圖一樂。”
蕭穎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說道。
其實,他這次來汴州,也是來幫自己的學生,死於李光弼刀下的閻伯鈞,來出口氣的。
揭穿汴州朝廷科舉的畫皮,也算是為自己的學生報仇了。
當然,蕭穎士也知道是閻伯鈞自己看不清形勢。當宋州司馬當得好好的,卻要跟在本地大戶後麵瞎胡鬨。
閻伯鈞死得憋屈,也死得沒有價值。
蕭穎士很狂,但他不想找死!
“你去考科舉?這不是胡鬨嘛!”
王維驚掉下巴,感覺蕭穎士實在是太瘋狂了!
“嘿嘿,蕭某當年曾經在汴州遊曆過不少日子,對這裡熟得很。
那時候在陳留縣,蕭某還見過活了幾百歲的老人。
誰說考過科舉的人,就不能再考呢?
蕭某喜歡玩,難道就不能玩玩麼?”
蕭穎士哈哈大笑道,一副狂士姿態表露無疑。
至於什麼幾百歲老人這樣的無稽之談,王維等人自動略過了,廢話而已。
蕭複雖然也是蘭陵蕭氏,但他是蕭齊這一支的,而蕭穎士則是蕭梁這一支的,二者隔得很遠,並不能算是同族。
得知麵前的中年人是蕭穎士以後,蕭複也沒有自報家門,而是采取某種“不問就不提”的態度。
“蕭某若是此番不能中,則汴州科舉,也不過如此。”
蕭穎士哈哈大笑擺手說道。
以他的本事,直接去汴州這邊的“朝廷”求官,想弄個一官半職,簡直易如反掌。
不過這並不是蕭穎士想要的。
當年他就敢寫文嘲諷李林甫,現在就更敢做類似的事情了。倒是沒有什麼其他特彆原因,純粹是喜歡抬杠而已。
類似這樣的人,曆朝曆代都有不少,東漢的禰衡,西晉的嵇康,都是這種。
他們的另類,各有各的原因。但表現在外的,便是這樣的放蕩不羈。
考科舉考著玩……似乎這種事情也不必太過驚奇。
當!當!當!
一個皂吏提著個銅鑼,一邊走一邊高喊道:
“放榜了!放榜了!
未張貼完之前圍觀者,以妨害科舉論處!
莫要自誤!”
他身後跟著幾個皂吏,開始飛速的在牆上刷漿糊,張貼榜單。名字前麵都帶籍貫,比如“汴州張三”這樣的,最大限度的杜絕了重名。
當然了,名單隻有四百人,如果某人的名字不在名單之中,那麼這個人現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而名單出現在裡麵,也不能證明萬事大吉。
因為還有下一場考試等著這些人,再次考中,才是進士。
現在這條街上已經人滿為患,如蕭穎士這般在茶館二樓等候的還算幸運。一樓街麵上,那叫一個熱鬨,幾乎是人挨人人擠人的。
夏秋之交,熱氣還沒有完全散去。白天悶熱的天氣令人心煩意亂。但這絲毫不影響考生的熱情。
糊名式科舉的狂熱,哪怕隻是第一次,也足以令人瘋狂了。
很多人都感覺:既然不看誰後台更硬,那豈不是“優勢在我”?
“昔日長安,未放榜前,考生便已然知道自己會不會中。自覺考中無望的人,根本不會來看榜。
放榜之日,貢院外門可羅雀,狗都不來看一眼。”
蕭穎士看著街上的人群,忍不住感慨歎息道。
世間最難得的,便是“公平”二字。哪怕人從生下來開始,便已經有了各種不公平。
正因為公平很寶貴,所以才受到人們的追捧。
哪怕隻是相對的公平。
“二位不去看看麼?”
王維微笑問道,他看到榜單已經張貼完畢。街麵上的人,也都摩拳擦掌,準備衝上前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掃榜了。
“先看到又不會長塊肉。什麼時候去看,都是一樣的。”
蕭穎士搖了搖頭,看起來非常隨意,一點都不在乎他本人能不能中。
這次參與科舉,本身就是玩票性質的。
以蕭穎士的資曆,彆說當考生了,就算是當考官,那也是輕輕鬆鬆的。他的學生,很多人都已經官拜刺史。
嘩啦!
正在這時,放榜的人敲了一聲鑼,隨即飛快的退走。
榜單前麵的人群,好像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一般。頃刻間便直接撲向院牆上糊著的榜單。他們你推我我推你的,雙目死死盯著榜單,在上麵尋找著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