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滴噠噠地落在地上,在寂靜無聲的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無比。
尖銳的疼痛從刀口蔓延開來,一點點順著脊柱、頭皮攀爬上腦子,聽棲實在是分不清楚。
聽棲因為失血過多渾身難以抑製地抖個不停,濃重的血腥味鑽入鼻腔,聽棲聞著胃裡翻江倒海,幾乎乾嘔出聲。
可是他沒有什麼可以嘔出來的,隻有血。
多得幾乎難以流儘的血。
顧息一開始不知道聽棲的天生靈骨具體長在哪個位置,刀尖刺入心口,也隻是一個試探。
靈識率先進入貓妖的體內,旁若無人地四處探尋,直到顧息發現附著在脊柱上的那道瑩白光芒,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要找的天生靈骨。
可也正是這個時候,顧息高度沸騰的大腦才終於察覺出了什麼不對。
……小棲的天生靈骨,光芒實在是太過黯淡了,以至於即使顧息從未見過它曾經完好無恙的樣子,也依然能夠察覺出天生靈骨此時的狀態一定不是正常的。
那樣黯淡無光、隨著呼吸微微閃爍起伏的瑩白光芒似乎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周身的血液沾染不到它半分,聖潔得宛如天使的羽翼。
顧息瞳孔微縮,下意識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
就在這時,聽棲忽然偏過頭猛然咳嗽起來,鮮血止不住地從他的嘴角流出,顧息這才發現,小棲如今的臉色已經極其蒼白,唇畔被他咬得血肉模糊,雪白的齒間浸滿鮮血,漆黑的瞳孔已經止不住地放大渙散,他大睜著雙眼,透明的液體從眼角滑落,無聲沒入鬢邊的橘色長發,再沾著他自己的鮮血,混著冷汗黏在臉側,狼狽不堪。
顧息定定地看著聽棲眼角透明的眼淚,心中忽地升起莫大的恐慌。
隨後,顧息深吸了一口氣,假裝根本看不見伸手掐開聽棲的嘴,給他喂了幾顆止血丹保命丸。
誰知聽棲喉間都是血,根本咽不下去。
……再這樣下去,聽棲會不會出什麼事,根本無人能夠保證。
顧息此時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解開聽棲身上的縛妖索,縛妖索鬆開的那一刻,橘白青年的身體便軟軟地滑了下來。
聽棲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之前他可以靠縛妖索勉強吊起身體,可是如今縛妖索被顧息解開,他也就失去了唯一支撐的來源。
顧息低聲喃喃道:“小棲,你放心,我取完靈骨,一定對你加倍好。”
聽棲無力地伏在顧息的身上,半張臉被淩亂的橘色長發遮擋住,顧息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無從知道小棲的想法。
就在這時,聽棲動了。
他驀地抬起頭,被淚痕和血跡混雜得狼狽的臉就這麼直直落入了顧息的眼裡。
聽棲鼻尖通紅,上麵濺了幾滴乾涸的血。因為水光而顯得漆黑又潤亮的眼眸就這麼定定地看著顧息,停滯半晌之後,他才張了張口,恍惚地低啞道:“你想,親手取走靈骨是麼?”
“……”
顧息和橘白青年的眸光對視著,不過片刻,終是忍不住挪開了目光。
聽棲抖著眼睫,一瞬之間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脊骨,力氣儘失般靠在了身後冰冷的牆上。
即使是圖窮匕見的現在,顧息也無法麵對他的欲/望嗎?
不丟人的啊。
聽棲一點都不介意師兄想要他的靈骨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貪念終究更勝一籌,還是從一開始,顧息替他擋過的風雪、喂過的藥、精心挑選的蜜餞和糕點都是假的。
都帶有明確的標價,在未來的某一天要他一次還清的。
聽棲不知道師兄是什麼時候知道天生靈骨可以治愈他的靈根的。他自己還是後來翻遍了經書典籍,才隱約摸到了一點頭緒。
那師兄呢?
聽棲動了動喉嚨,澀然道:“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靈骨可以治愈你的靈根的?”
“……”顧息沒說話。
橘白青年身姿淩亂地縮在地上,歪著頭,迷茫地盯著顧息,輕聲詢問:“近年?”
“五十年前?”
“一百年前?”
聽棲恍惚地想了想,聲音更低了:“你撿到我……帶我去找李師兄看病的那天?”
“……”
顧息臉龐的咬肌緊繃了一瞬。
“啊……”聽棲喃喃道,“原來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原來,他以為的真真切切的好,他每次向冰冷魚信誓旦旦保證的師兄的好,原來都不是真的麼?
原來師兄把他撿回來溫聲細語地養著,隻是因為他身上有百年罕見的天生靈骨,而天生靈骨可以治愈顧息的殘損靈根。
他隻是顧息撿回來嗬護的一味救命藥罷了。
誰對救命藥不上心不細心呢?
好好笑啊。
聽棲眼前不知為何更加模糊了,他咳得有些停不下來,單手掩著唇,鮮血從指間流淌而出,一點一滴落在橘白的衣裳上麵,傷口猙獰而血肉模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橘白青年偏過頭,朦朧地盯著角落裡那隻沾了血汙的針織小魚,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了腳邊的血泊之中。
聽棲淚眼朦朧地努力彎起嘴角。他一邊笑一邊落淚,止不住地哽咽:“……可以呀。師兄,可以的。”
一直都……可以的。
他一直都想給師兄的。
從一百多年前的那個冰冷又淩亂的夜晚開始。
聽棲就想把天生靈骨給他了。
他一直以為師兄從來都是堅定不移地選擇了自己,擯棄了貪念。
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一直。
可是,原來無論他和師兄有過多少親昵悠遠的記憶,事實依舊冰冷無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原來愛己依舊是人之常情,聽棲享受了這麼多年的溫柔愛意,如今是時候該為此付出代價了。
算啦。
他想要,
就給他了。
本來就是留給師兄的。
聽棲低下頭,蒼白的手指摸索著碰上了自己腹間猙獰的傷口。
噗嗤一聲,沉悶的聲音似是驚雷一般響在顧息耳邊,顧息臉色終於變了,看著血肉被強行撕開,瑩潤的靈骨在小棲鮮血淋漓的手心中成型,顧息不可置信地說道:“小棲?!”
聽棲不肯應聲。
恍然之中,聽棲似乎回到了逃難到蓮間域時奄奄一息遇見顧息的時候。
如今的橘白青年,和多年前那隻傷痕累累的小貓一樣,因為失血過多而渾身冰涼,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從一開始幾乎難以忍受的劇痛,最後演變成毫無知覺的麻木。
那段瑩白的靈骨被人放進顧息的手中,冰涼的觸感幾乎讓顧息難以忍受地起了一身戰栗的雞皮疙瘩。
聽棲和傷痕累累的小貓看著眼前神情愕然的陌生人,朦朧的眼睛酸疼無比。
多年前的小貓是因為遇見了心軟的神,如今的橘白青年是不知所言。
聽棲哽咽道:“師兄……如果當時我可以直接把靈骨給你,還你的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就能不把我撿回去了。”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他寧願當初流血流死在那裡。
可是沒有如果。
兩百年前的天生靈骨就算生剖出來,也無法發揮出它應有的效用。
橘白青年頹然地蜷縮在地上,瘦削的脊背抵在牆上,他無視心口和腹部的傷口,將自己蜷縮了起來,然後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好累啊。
顧息愕然地站在原地,他呆愣地看著手裡那截逐漸黯淡的靈骨,又看著抱著膝蓋蜷縮起來,渾身染血的人,心裡驀地像是被什麼錘釘重重鑿了一下。
顧息拿著他曾經極其渴望極其想要的靈骨站在原地,張著嘴巴愣了半晌,一時之間竟是什麼也沒做。
天生靈骨到手了,他本來應該十分高興才是。
而且……是小棲親手把靈骨生剖出來,親口告訴他可以給他,然後親手把靈骨放到他的手中。
他該十分高興才對啊……
可是……可是!!
他都對小棲這樣了,為什麼小棲還會主動把靈骨剖出來給他?!
一個可怕的、他曾刻意拋在腦後的猜測,逐漸浮上心頭。
顧息驀地打了個寒戰,他略顯慌亂地抓起地上生死不知的青年的手臂,勉強笑了一下,說道:“小棲……小棲,你、你肯定不是一開始就想給我靈骨的吧?”
“你……”
顧息話還沒說完,就見被他拽起的橘白青年,毫無知覺地順著他的力道歪倒了下來,顧息臉色大變:“小棲!?”
他這才想起來,小棲身上的傷口被他自己活生生地撕裂開來,如今還在流血,那幾顆止血丹根本不夠用。
顧息心裡彌漫起無邊的恐慌。
他慌亂地抱起生死未卜的聽棲,在幾乎凝固發褐的血泊之中滑了幾下,差點將懷中的青年
摔出去。
聽棲的一側肩膀撞到了牆壁,他低低悶哼一聲,被撞醒了,茫然而渙散地睜開了眼睛。
當聽棲看見是顧息在抱著他時,倏地呼吸急促地掙紮起來,顧息滑倒在地的時候膝蓋重重磕在了地麵上,如今一時之間起不來身,還在手忙腳亂之中被聽棲推了開來。
聽棲蒼白的手沾滿自己的鮮血,他一手死死按著腹部,踉蹌地往前走去,顧息不顧劇痛,倉皇地從地麵上狼狽爬起,身上曾經洗得發白的弟子服擦掉了地上粘稠的鮮血,看起來格外肮臟。
“小棲……小棲!!”
顧息瘸著一條腿在頭也不回的橘白青年身後追,莫大的恐慌已經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臟,顧息渾身冰冷得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他眼裡隻有那個渾身染血的瘦削背影,顧息啞著嗓子說道:“小棲……你聽我說,小棲……”
聽棲不想聽,也聽不太清。
肩膀的疼痛喚醒了他身體裡其他傷口的劇痛,聽棲如今隻覺渾身如灌鉛般沉重無比,也是這次醒來,讓聽棲驀地想起還有個人還在碧落殿裡等著他。
他答應了相允凝,自己一定會回去找他的。
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現在想來當真好笑啊。
冰冷魚曾經如此頻繁而堅決地阻止過聽棲接近顧息,可以說是手段儘出,甚至連強行把他關在碧落殿這種明知會引起自己反感反對的強製手段都用上了。
可是他呢?
他信誓旦旦向地冰冷魚保證顧息一定不會對他怎麼樣,他和相允凝作對,把相允凝的未雨綢繆杞人憂天當做無稽之談,讓相允凝費儘心思最終卻毫無用處,讓相允凝勞心勞神最後還傷透了心。
聽棲在某一次抬步之時驟然跌倒在地,他數次想把自己撐起來,可是卻都失敗了。
身後的顧息趁這個機會追了上來,他手裡緊緊攥著存放丹藥的瓷瓶,想往聽棲嘴裡灌,迅速說道:“小棲,你先止血和護住心脈,不然你再這麼下去,遲早……”
聽棲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驟然用肩膀把顧息撞了開來。
這麼撞一下,聽棲自己也徹底爬不起來了,他原地低低喘了一口氣,在顧息還要靠近的時候倏地變回了原型,跌跌撞撞地躲著顧息往外跑。
小橘貓渾身染血,身上的毛發淩亂無比,本來雪白的腹部如今血肉模糊,正隨著小橘貓的動作不斷滴落鮮血。
可能是太痛了,小橘貓原地停了一瞬,下一刻就被顧息追了上來。
“……”
小橘貓真的累了,他有些茫然而不解,疲倦地說道:“師……我的靈骨已經給你了,你還要追著我不放嗎?我不會說出去的,靈骨是我自願送你的,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
他想活著,他想去拿貝殼項鏈,他想見冰冷魚,想去和冰冷魚道歉,想去求得冰冷魚的原諒。
顧息的心被什麼尖銳的利器狠狠紮了一下。
他抖著嘴唇,說道:“不是……不是的小
棲,我,我想給你止血,我想救你,我不想殺你的……你聽話,彆跑,師兄救你。”
然而聽棲的耳邊已經被嚴重的轟鳴聲淹沒,難以聽清顧息在他耳邊嘰裡咕嚕些什麼東西,便往顧息按住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一口小橘貓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絕非平常玩鬨時隻會留下淺淺牙印的力道。
顧息驟然吃痛,下意識鬆了手。
隻這一瞬的功夫,渾身染血的小橘貓便從顧息懷裡掙脫了出去。
顧息那條跪在地上的腿漫起劇烈的疼痛,手背被小貓死死咬出了幾個血洞,血流如注,嘩啦啦地流到了地上,和滿地淩亂的血泊血腳印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