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
上祿。
魏軍中軍大帳,幾乎所有將帥全部陷入了極度的恐慌。
近乎失去理智的恐慌。
沒有任何人能料到,前幾日還在斜水大勝一場,正準備與他們三路合圍漢中的大將軍曹真,死了。
能不恐慌?
一國元帥就這麼死了?!
彼時虎步關右,總督關西軍事的夏侯淵戰死之時,大魏的境況還遠沒有如今這般糟糕。
東方有張遼滿寵,南方有曹仁曹真,中央有太祖坐鎮。
更有曹休、曹洪、夏侯惇、夏侯尚等宗親,張郃、徐晃、於禁、樂進等外將可以委命大事,隨時應戰事奔赴各處戰場。
夏侯淵甫一戰死,太祖立刻便調兵遣將,各方麵素質都是彼時天下第一檔的將帥瞬息間便奔赴戰場。
而自太祖崩殂,大魏將星也開始不斷隕落。
至於今日,除了曹休曹真兩名宗親元帥外,再沒有任何人有足夠威望能獨挑一方戰事了。
此刻大將軍曹真首級就在眼前,於是所有非老將張郃嫡係的將校幾乎驟然失去了主心骨,開始了惶惑不知何為的茫然無措。
便是張郃也萬萬沒想到,繼當年夏侯淵被斬之後,他又要再一次獨挑關西大梁。
“右將軍,現在怎麼辦?”雍州刺史郭淮臉色難看至極,原本大好局麵竟瞬間扭轉。
沉默許久之後,張郃才難以置信地出言:
“蜀寇到底有多少人馬?”
“如何才能先敗後勝,在短短一兩日之內便把大將軍…”
言語之時,張郃心中極度不安。
他之前一直覺得,上祿城中由諸葛丞相統率的四五萬漢軍,絕對是漢軍北寇的主力。
可現在,他也不確定了。
忽的,他再度悚然:
“大將軍在此,陛下天使卻為何尚未到來?!”
郭淮聞言一愣,反應過來後一時震悚:
“右將軍是說,此處蜀寇根本就是疑兵?
“蜀寇真正的大軍,此刻已經隔絕關中隴右交通,甚至已經兵臨長安了?”
蜀人以一州之地擁十幾萬大軍,似乎有失常理,卻也未必不可能。
益州刺史部人口最盛時有近六百萬,董卓時期關中大亂,人口又流入巴蜀上百萬。
連年戰亂下來,藏戶、逃戶、亡戶算一多半,也仍有兩三百萬,確實能勉強募集十萬左右的大軍。
而聞聽郭淮此言,整座大帳十幾名大魏將校幾乎全部陷入惶恐。
眼前諸葛亮四五萬大軍便已經如此難以應付。
如果這竟是蜀漢疑兵弱旅,那麼斬首大將軍的偽漢天子所部,究竟是一支怎樣的精銳?
漢軍再次兵臨長安?
大漢…難道還沒滅亡?!
這一瞬間,包括張郃、郭淮在內的幾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二百年前,後漢世祖中興漢室的故事。
雖然大家口口聲聲稱蜀漢是偽漢,劉禪是偽帝。
但隻要這蜀漢一日不滅,金刀之讖、劉氏當為天子的古老預言,便隻會蟄伏,而不會消失。
如今劉氏之漢再次兵臨長安,曹國元帥竟然被斬,這一讖語便從蟄伏狀態被再度激發,縈繞在所有人心頭不能消散。
張郃於惶恐不安中坐定,許久之後又終於想到了什麼,猛的一拍幾案:
“不,不不不!
“他們勢必沒有兵臨長安!”
眾將聞聲驚愣,也不知這位右將軍是想以此穩定軍心,還是真判斷出了什麼東西。
郭淮在滯了數息後,卻也是突然也反應了過來:
“對對,右將軍說得對!
“蜀寇勢必沒有兵臨長安!
“大將軍之所以敗軍身殞,不過是中了蜀寇埋伏而已!”
“使君何以斷之?”前雍涼二州刺史張既所辟,此刻為雍州刺史郭淮彆駕的胡遵出言相問。
郭淮再次緩了許久,等到稍稍平複心情後沉聲出言:
“若是蜀寇真能舉大兵以攻長安,又如何會將大將軍…送到此處?
“他們何不直取長安?
“之所以把大將軍…送到此處,便是知道我們無法得知關中虛實,欲以此誘我們隴右大軍入關中救駕!
“若我們果真中計,舉大兵出秦嶺入關中去救駕,則隴右空虛,必為諸葛亮所奪!”
思慮片刻,眾皆恍然,又終於是心下稍安。
郭淮說的確實極有道理。
然而雍州彆駕胡遵再次質疑:
“右將軍,使君,那我們到底要不要入關中救駕?”
郭淮一愣:“以道,既明知這是蜀寇誘我之計,如何還能中計?”
那彆駕胡遵卻仍是一臉憂色,連連搖頭:
“使君,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右將軍是沙場宿將,威名天下皆知,使君您又是威震雍涼,羌豪號為神明。
“今右將軍與使君為隴右三軍柱石,蜀寇如何不知?
“倘若蜀寇料定,右將軍與使君在見到大將軍殞沒之後,便無論如何都不會下隴山,進而趁此時機攻奪長安,又當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尚無消息,若是真被蜀寇逼於長安,右將軍與使君不引軍去救,恐生大變。”
張郃與郭淮皆是一怔。
如胡遵所言,如果他料到我會如此判斷,又當如何是好?
這種猜疑鏈一旦開始,便沒完沒了。
胡遵又道:
“右將軍,使君。
“若無關中,則無隴右。
“關中既已為蜀寇所得,則我糧道已然斷絕。
“今我隴右有將士五六萬,加上輔卒民夫、駑馬挽獸,十幾萬張嘴要吃飯,而我餘糧已不足半月支用。
“雖涼州徐使君在金城、武威、天水、南安四郡為大軍籌措軍糧。
“但四郡百姓不過十有數萬,又星散各地,更是數百裡皆無水路。
“縱是籌得糧草十萬,供至前線也已十不存二。
“再聚大兵於隴右與蜀寇久持,無異於坐以待斃,恐非良計!”
胡遵出身安定大族,對於隴右情況如何最是清楚不過,僅靠隴右十幾萬人口,是絕對養不了此處將近十萬張嘴的。
張郃聽到此事,無奈至極。
五萬大軍,一月支用糧草便是五萬餘石,更彆提民夫輔卒還要吃飯。
而攏氐道兩百裡陸路,千裡奔襲又實在匆忙,根本連運糧的小車都不能齊備,大部分靠負糧入山,兩萬民夫輔卒運糧五萬餘石已是極限。
但這本不應成為問題。
畢竟雒陽長安之糧本可以源源不斷運到隴右,損耗雖然極大,但以一大國敵巴蜀一小隅,便是久持,糧草損耗三五倍於巴蜀,也不是巴蜀能夠耗得起的。
沉思許久後,張郃看向郭淮:
“伯濟,你可有辦法從隴右再籌集一二月之糧?”
郭淮沉吟許久,最後搖頭:
“右將軍,仆在雍涼數年,與天水諸氐略有情誼。
“若是恩威並施,以利誘之,或許仍能籌措些許,但絕不足供十萬人兩月支用。”
羌氐之民已經不入大魏籍簿,大魏對他們采取的是懷柔綏靖政策,隻求他們不與蜀寇一起作亂就行。
而羌豪又大多迷信。
郭淮當雍州刺史的這幾年對羌豪招撫有力,又使了些小手段,讓羌豪覺得他有未卜先知的神奇本領,被羌豪們稱為神明。
從他們那裡拿糧,卻是比從隴右漢族豪強手裡拿糧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