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景無事發生。
甘露聖殿的無名聖子,妙十三聖子與晚他入宮的道七聖女起了嫌隙。相互使絆子時擾了聖殿掌事的天正聖子的清淨,兩人分彆被處以口含汙穢的醃刑、盛夏圍火的灼骨之刑。
另有七名宮人行事不當,沒有實時備好品質上佳的哺乳汁水以供天鳴聖女擦腳趾,被送至賜恩監沉井。
國都昭歌的無名官吏,赴任不到半年的戶部尚書七竅流血死於家中,妻兒懸梁自縊。
八匹高頭大馬踏破了尚書府,將萬貫家財、包括地麵嵌好的珍寶美玉搶了個罄儘。案發後親族不自訴,禦史不糾彈,無他,黑吃黑分贓不均而已。
北方邊陲的無名山寨,一支起義軍剛集結便陷入內亂,其後掠奪鄉野、逐戶索金,有抵抗者被糜骨皮而食,道路積屍。
平平無奇的順天年間就這樣過去著,拿著臟錢與濫權的人沒覺出這日子與往年有什麼不同。
大江南北準備秋闈的無名信徒們,在飲酒作樂中編著今年的頌詞。有歌雲:“天風吹兮塵不揚,聖石臨兮玉宇淨,霓裳天音兮夜未央,吾師吾神兮壽萬歲……”(注1)
石峰山附近,掛著無字牌匾的三進院。
謝懷安晃晃悠悠地扶著影壁,想要出門。
他在炎炎夏日披了一件厚實的大氅,頭係防風的抹額,青白的指尖抓著衣襟,腿腳微微發顫。
也許是情緒起伏太大,昨夜淩子遊看診後他就開始起燒,熱了大半夜熱度終於降下去。到今日下午勉強能走。
院子大門外,圓臉暗衛婁賀背著塞滿藥材的背簍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房簷,正要抄近道跑到煎藥的罩房,瞧見謝懷安眼裡含著水汽抬頭看他,差點腳一滑摔個馬趴。
“哎呦我的祖宗,您怎麼就出來了。”暗衛婁賀往日招牌似的憨厚笑容都走形了。
“你好。”謝懷安頭還有些暈,說話軟軟的。
“我可太不好了,空青姑娘去哪了,您有事拉個鈴鐺彆親自做啊。快回去吧,夏風也是風,受了風您要又燒起來了。”
婁賀小跑到謝懷安身邊,卸下背簍,彎腰伸出胳膊:“喏,站不穩就搭我的手。”
“不必麻煩了,”謝懷安彎了彎眉眼,“陛下在嗎?我好像一天都沒見到他……”
“陛下天還沒亮就去玄機閣總壇了,臨走前將我等都留下,嚴厲叮囑要照顧好您。”婁賀說著,像模像樣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以示懲罰。
“您看我們這笨手笨腳,照顧不周的。先生,這還病著呢,咱們趕緊回去歇歇?”
“嗯……”謝懷安猶豫著。
婁賀用口技學了空青的聲音:“先生,回吧。”
謝懷安憂愁地又笑了一下:“嗯。”
謝懷安被扶回了主屋。
空青方才趁謝懷安睡了,和新調來的侍女們在罩房煎藥,聽到動靜後一路小跑過來試謝懷安額頭的溫度,發現沒有再升高才放下心。
“這要是被淩神醫瞧見,又要大呼小叫了。”空青勸道。
“先生出門一趟本就勞累,兼之憂思傷身,這病如山倒,去如抽絲,得萬分小心才是。”
“我會注意的,”謝懷安燒得眼角泛紅,閉了一會乾澀的眼睛,又問道:“陛下什麼時候回?”
“也許要晚些了,陛下要我們不用留飯。”
謝懷安點點頭。
他強打著精神等待鴻曜,一直到深夜撐不住睡下,鴻曜都沒有進來。
不高興……可能是另有要事吧,再看看。
謝懷安對自己說。
次日。
謝懷安在額角的抽痛中驚醒,鋪天蓋地的眩暈淹沒了他,他剛一下床就腿一軟摔到地上。
他用手背壓住額頭,到處都是虛汗,也分不清還燒不燒。
被驚慌的女官攙扶起來時,謝懷安委屈地想:說得好聽……什麼服侍左右。當皇帝的都是大騙子,說話的保質期隻有兩分鐘。
“先生!”空青拿起床頭的鈴鐺。
睡之前她交代了數遍,希望謝懷安一睜眼就撥弄一下這個小金鈴。
謝懷安討好地衝女官笑了笑。過了一會,他被空青舒舒服服地安置床頭,裹著被子,手裡捧著一碗藥。
“陛下呢?”謝懷安小口抿著藥,看著空蕩的床側。
大床另一側褥麵光滑平整,像是一夜都沒睡過人。
“天剛亮的時候回來的,說怕鬨醒先生直接去廂房了,現在在西廂房理事。”空青擔憂地打量謝懷安的麵色。
“在忙啊……”
“是。似乎是有大事要籌備,各地的消息都彙過來了,人也來了不少。”
謝懷安小聲歎了一口氣。
等到中午,鴻曜匆匆進屋,穿了一身莊重的黑袍,走路帶風。
他似乎剛和誰嚴厲說話過,眸中還帶著陰沉的神色,進屋的刹那,這抹陰沉瞬間消失無蹤,變回謝懷安前些天經常看見的平靜而略帶憂鬱的麵容。
“好些了嗎?”鴻曜輕聲問。
他在謝懷安跟前說話時,聲音總是緩而輕,一點都不像個青春少年。
“嗯,好多了。”謝懷安抿唇微笑。
“今天的粥用的多了些,食欲還好?”
“粥再甜一點就好了。”
謝懷安應道,咽下了想說的話。
他見到鴻曜的變臉突然猶豫了,暗想算算時間他也不過剛和鴻曜建立起信任,說多了引起沒必要的猜疑,反而不妥。
雖然不清楚鴻曜為什麼冷淡了,但要是在籌備日蝕的工作,怎麼也會跟他說的吧。
鴻曜像是察覺到謝懷安的低落,挑了些胖鸚鵡的逗趣事來講,又充當了人肉靠枕,從後麵為謝懷安揉著脹痛的太陽穴。
他的手法仔細而到位,像是專門學過。
謝懷安心中一動,仿佛又回到了跟鴻曜說日蝕來了的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