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腕自殺是在他中考前一個月。
說來好笑,陸詞其實是因為家庭原因才自殺的,但他這事發生以後,父母將其責怪給校方。學校壓下這件事,聽說緊急開了好幾節心理輔導課,本來周末要調休上課都不上了,好好給學生們放了幾天假。
他的同班同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挺高興地告訴陸詞:“哈哈哈哈!你生病了不知道,學校這幾天不知道發什麼善心竟然放假,我聽說好像是有學生心態崩了要跳樓自殺。”
“對了,你請的什麼病假?生什麼病啦?嚴重嗎?”
陸詞心想:這可是托我的福。
也算是關於青春的一段特殊回憶吧。
現在回想起來,陸詞並不清楚自己當時是否完全覺醒了愛好男的性取向。
很可能並沒有。
後來他在書裡讀到過這樣一段話,說:
人往往都想要去說服彆人,而不是被說服。而在自己所相信的觀點被彆人否定之後,一般會出於本能地去捍衛自己的觀點。
——即便他其實一開始其實並沒有很在意這個觀點,而且自己也在懷疑是否正確。
恰恰正是因為外界的否定和打壓,讓他潛意識之中變得愈發堅持這個觀點。
偷穿女裝的時候他也沒多激動,隻覺得挺平常,覺得自己穿什麼都好看。
那究竟是不是他的自戀之心在作祟已經無從考證。
反正,被教育,被打,被罵一次“變態”,他就在心底叛逆地想:是啊,我就是變態!
隻是因為喜歡男人就好像一夜之間成了家族恥辱這不是很奇怪嗎?難道他就變作怪物了嗎?父母對他的愛就這樣不值一提嗎?
爸爸自我懷疑他的男子漢教育哪裡出了錯,暴跳如雷。
媽媽則先是埋怨都是因為沒把他從小養在身邊才會養不親,才會這樣不聽話,又一度哭著跟他說讓他學好點不行嗎?
當時,陸詞差點想承認自己隻是說氣話故意跟爸爸媽媽對著乾罷了,可實在接受不了要說奶奶的壞話,所以認錯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吞了下去。
他被罰下跪,天天回家以後都要跪,膝蓋上青青紫紫一個多月沒有好。
有天奶奶打電話過來,陸詞忍不住哭了。
奶奶問他怎麼了,陸詞隻說想奶奶了,過了一天,奶奶就從老家坐車過來看他,進門就瞧見他被罰跪,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陸詞一直低著頭,沒去看奶奶的表情。
他怕連最疼愛他的奶奶也對他大失所望。
奶奶對這件事的態度屬於難以置信,有點無法理解,但是畢竟是她帶大的孫子,相比而言,對孩子的寵愛還是壓倒了其他的情緒。
她覺得陸詞已經夠慘夠痛苦了。
所以,她選擇去了解同性戀。
在她年輕的時代,是社會思想急劇動蕩的年代,那時反而很開放,每天睜開眼就發現身邊又有人死去的日子她都經曆過,接受自己的孫子是個gay有什麼的?
人活著就行。
她的接受是無可奈何的接受。
陸詞對此已經很感激了,起碼讓他感覺到還是有一個血親愛他的。
那段日子就像是沉溺在深海之中,漆黑,窒息,父母開始對他嚴加管教,上學放學都要接送,警惕他身邊的每一個男生,連他看的書都要更加嚴格地檢查過去,以免他接觸更多的有毒思想。
這究竟算不算是關心呢?陸詞想。
他的性格有一陣變得格外陰鬱沉默,晚上睡不著,白天犯困,上課的時候無法集中精神,成績穩步下滑,越來越差。
本來爸媽要他考省重點最好的高中,眼見著他的成績一落千丈,連忙給他找家教,周末也不不許出門,必須在家補課,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於是父母對他愈發失望。
初三以後,他一直被一種極端的疲憊所困住,好像所有的情緒被抽乾了,既不覺得有任何值得他快樂的事情,也感受不到所謂的痛苦。
就是累,很累。
明明他已經讓自己每天隻去想著學習,讓腦子裡裝滿知識,裝得滿滿的,可是等到考試的時候,他提起筆卻無法從雜亂的信息中找到有用的。
像個傻子一樣。腦子壞掉了。
幸好他以前學習基礎打得好,就算考得砸一些,也不至於砸到底。
頂多說從尖子生掉到中上遊。
隻是沒以前那樣耀眼了。
他心裡著急,拚命努力,可是狀態差就是狀態差。
一直到這裡,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也還算是安穩平常。
在日複一日的父母否定中,不自覺地加深堅持自己是個gay的想法,儘管他還沒有喜歡過身邊的某個男人。
然後,在一個雨天。
陸詞記得是雨天。
那天他回家時剛下過一場雨,路上濕噠噠的,一個個小水窪像是形狀各異的鏡子,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喜歡雨後清新的空氣,雨水味、青草味還有淡淡的泥土味,路上也很安靜。
褲腳淋濕了,他去浴室把弄臟的褲子換下來,剛把褲子放進臟衣簍,發現臟衣簍裡有一件應該是爸爸的褲子,口袋露出一角紙片。
陸詞想,要是直接放進洗衣機裡的話,會把洗衣機裡攪得全是紙片的碎屑吧。
所以他好心地把這張小紙片掏出來。
一看,是一張醫院的掛號單。
婦產科。
病人名是媽媽。
聰敏如他,一瞬間就想到了很多可能性。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
回過神以後,趁父母不在家,他在家裡翻找起來,終於,在媽媽的梳妝台抽屜裡找到了孕檢報告。
在這個時刻,他失去很久的情緒一口氣都回到了他的身上,如泄洪般爆發出來。
他哭了起來。
他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這原本應該是個令他開心的事,他一直覺得寂寞,一直想要有個兄弟姐妹。
13歲的陸詞在哭過以後,想了很多,他認為自己應該裝作不知情,繼續維持表麵和平,這樣才算是理智體麵。
可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呢。
一見到爸媽他就有些繃不住。
晚飯時,他還是腦子一熱,冷不防地問:“媽媽,我知道你去了婦產科看病,你是要給我添個弟弟妹妹了嗎?”
媽媽僵了一下,說:“唉……這是個意外,小寶,我覺得既然懷了,那就生下來嘛,總不好打掉。”
爸爸說:“以後你就是哥哥了,要有做老大的責任感,照顧弟弟妹妹,知道嗎?”
陸詞做了什麼呢?
歇斯底裡地反對嗎?
沒有。
他隻是微微笑了下,說:“嗯,好的。”
過了些日子。
有天半夜睡不著,他在父母的臥室外聽見他倆討論:
“他成績那麼差我有什麼辦法?”
“也不算太差吧。”
“等小的生了我更沒空管他。”
“唉。”
“反正都這樣了,不如把他送你老家去讓老太婆教,已經被她教成這樣子了,打也不行,罵也不行。”
“以後小的我們一定要帶在自己的身邊養,我不會讓我媽插手了。”
“我嫁進來的時候她就不喜歡我,你說她是不是跟我有仇,故意要跟我對著乾嗎?”
陸詞沒聽下去。
他不介意去奶奶的身邊上學,甚至是有些期待的,他喜歡奶奶,估計在奶奶身邊讀高中一定可以自由與快活。
但不能是像個垃圾給扔過去。
在這一瞬間。
他覺得自己是個孤兒,父母雙全的孤兒。
中考前一個月。
父母與他商量讀什麼高中的事情,好聲好氣地建議他不如去奶奶那裡上高中,已經跟奶奶通過氣了,沒有意見。
陸詞卻說:“我想讀省一高。”
爸爸說:“那你再拚一把,要是考得上就讓你讀。”
他不想待在父母的身邊,不過他想去更好的高中,然後住宿,獲得自由。
陸詞憋著一股氣,瘋了一樣地念書,他的成績又拉了上來,決心在中考前的最後一次模擬考給爸媽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個廢物。
但是,大抵是那段時間他格外倒黴,考試當天他發起低燒,回家以後吃點藥,睡了一晚上就好了。父母甚至沒發現他今天睡很久是生病了。
他帶病考試自然是不如平常,不光沒進步,還退了一截。
陸詞本人大受打擊。
爸爸看到他的成績單以後還說:“我就說吧,你還想考一高,你現在這個成績怎麼考?我看你每天學到半夜,都會做樣子嗎?沒有效率就是白學。”
當天晚上。
他睡不著,起床,割腕自殺。
所幸被發現得早,送到醫院,搶救及時。
在醫院住了幾天就被放回來了。
死過一次以後他反而想開了。
高高興興地回老家讀了一個普通許多的高中,除了遇見幾個傻逼,還算安穩地度過了高中三年。
漸漸長大以後,小時候做過的蠢事就好像是一場離奇的夢。
他可以當成看笑話一樣地去評價,評價自己曾經有多愚蠢,隻知道做一些傷害自己的無用功。
陸詞一向不期待有個人來拯救自己。
奶奶教過他,求人不如求己。
他打算自己帶自己走。即使跟湯錚在一起很快樂,他也沒想過要求湯錚做什麼。
他們都是世上的平凡人,哪裡有那麼多波瀾壯闊的劇情?
陸詞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地走到窗戶邊上,拉開窗簾,果然,真的看見有個傻大個站在柵欄旁。
湯錚還雙手抓著柵欄,把他的臉貼上來,一下子就發現了他,對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陸詞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對他揮揮手。
所以,陸詞完全沒有設想過,湯錚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家門口,說要帶他走。
忽然之間,他非常非常非常地渴望能得到湯錚的一個擁抱,一個有力的、溫暖的擁抱。
陸詞給湯錚發消息:【好,我跟你走。】
【你等等我,我整理行李箱。】
陸詞轉身趕緊開始整理東西,他對著打開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嘀咕:“早知道就不開得那麼快了,那拎上就直接可以走人。”
整理了沒一會兒。
“噔噔”的敲門聲響起。
陸詞沒直接開門,而是沒好氣地問:“誰啊?”
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在外麵響起:“哥哥,是我。”
陸詞打開門,語氣溫柔許多:“怎麼啦?”覺得剛才語氣是不是太凶了或許嚇到他,所以揉揉他頭頂細軟的頭發安撫他。
弟弟眨巴著與他相似的大眼睛問:“你可以跟我玩嗎?”
陸詞說:“不行哦,哥哥有事情。”
弟弟也不鬨,說:“那需要我幫忙嗎?”
陸詞笑起來,食指點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了一聲:“你乖乖的,不要去跟爸爸媽媽說我在做什麼就是在幫哥哥的忙啦。”
小朋友像是隻小狗一樣蹲在行李箱旁邊的牆角看他整理東西,不是往外拿,而是往裡放,他意識到不對,問:“哥哥,你在乾嘛啊?”
陸詞說:“哥哥要出門。”
弟弟愣了愣,一下子蔫兒了下來,說:“你才回家又要出門啊?”
“你去哪啊?去玩嗎?去奶奶家嗎?可不可以帶我一起?我也想出去玩?”
陸詞歎了口氣,還是拒絕地搖了搖頭。
這小家夥立即泫然欲泣,大眼睛裡蓄滿淚水,隻要一聲令下就能立馬哭起來,陸詞怕了他了:“不哭不哭好嗎?你不是說自己是小男子漢嗎?”
弟弟捏著小拳頭抹抹眼淚,扁起小嘴巴,下巴都擠成了蜂窩,問:“真的不能帶我嗎?我會很乖的。”
陸詞說:“對不起,要是爸爸媽媽準的話,哥哥再帶你去。”
這時,媽媽來找弟弟,找到他的房間,推門進來就看到小兒子在哭,不分青紅皂白地說:“你怎麼回事,故意把弟弟給逗哭了嗎?”
弟弟說:“哥哥要出去玩,不帶我,媽媽,你能讓哥哥帶上我一起去嗎?”
媽媽又轉頭看向他,疑惑地問:“出去玩?你要去哪裡?”
“才剛回來就出門?說你兩句就鬨脾氣要去奶奶家?你都多大的人了,不能成熟點嗎?”
陸詞說:“不是,我去找我男朋友。”
媽媽遮住弟弟的耳朵,仿佛覺得這是汙言穢語,怕孩子聽見。之後的情況相當混亂。
媽媽罵他,爸爸也來罵他。
“你瘋了嗎?陸詞!”
“你知道家裡把你培養出來花了多少錢嗎?”
“每個月你拿我那麼多錢你還這麼不聽話。”
“怎麼會有你這樣不孝順的孩子?你就不知道感恩嗎?”
“彆給我臭著一張臉,你要是有本事,你就彆用我給的錢啊,你的行李箱,你的身上的衣服,你的電腦,你的學費,哪樣不是我給的?”
媽媽把弟弟抱走了,但隔著門,他還是能聽見弟弟在哭,童音尖銳,像是要掀翻屋頂。
爸爸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看看你,男不男,女不女,一回來就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你就不能安生一點,乖一點嗎?”
陸詞沉默地聽完,說:“那我不帶了。行嗎?”
說完,陸詞跨過爸爸,從敞開的門裡走出去,起初隻是快步,然後步伐越來越快,簡直像是要小跑起來。
他推開沉重的彆墅大門,按了一下院子鐵門的開關。
“哐嚓。”
鐵門應聲向兩邊滑開。
湯錚就站在那。
看看他,有點懵問:“誒?行李呢?”
陸詞一身輕鬆地從台階上跑下去,笑著說:“不帶了。”
湯錚反應過來,抬腳朝他走過去,才走了兩步,陸詞已經隨著一陣微涼的風一起撞了他滿懷,他隻來得及匆忙張開懷抱,把他接住。
力道太大,順勢轉了一圈卸力。
湯錚簡直受寵若驚。
對待寶貝似的把人抱在懷裡。
陸詞跳得高,被他抱著,摟住他的脖子說:“我沒帶錢包,去你家的車票得你幫我買。”
湯錚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哦。”
陸詞從湯錚的身上下來,站定,牽住他的手。
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下一句話。
一聲暴怒的嗬斥已經從不遠處的樓裡傳出來:“誰?!”
湯錚望過去,看見一個跟陸詞容貌相似的中年男人,長得五六分像,一看就知道是親父子,但氣質完全不同,這個男人的眉心川字紋特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