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了,打發走了戀戀不舍的孩子們,他反倒覺得不那麼疲累,看著眼前的愛妻,他突然生出了年少時的興致:
“箏兒,我再給你畫一次梅花吧。”
如箏看著自家夫君的笑顏,愣了愣又笑到:“好。”
興衝衝地拿了她端過來的小楷和胭脂,他撐起身子小心地在她額頭傷疤點上一朵綻開的紅梅,卻是再沒有力氣去描那圈金邊,隻得訕訕笑著放下筆:“湊合,好在我箏兒絕色,怎麼都好看。”
如箏含淚笑著點頭,將東西收拾好,輕輕坐在他身邊,把他從迎枕上挪到自己懷裡:“你太累了,歇歇吧。”
蘇有容卻是笑著搖搖頭:“我還想跟你說說話呢。”
“你說,我聽著呢。”這樣簡單的一句,是從前多少個同床共枕的日子裡甜蜜的點綴,如今卻是在蜜裡拌了黃連。
蘇有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了壓想要咳嗽的衝動,慢慢開口說到:“箏兒,我對不起你。”
如箏笑著搖頭,淚卻滴落在他身上:“你彆這麼說,你哪裡有一絲一毫對不起我。”
蘇有容抬手替她拂去淚滴,勉強笑了笑:“我箏兒大度,不怪罪我,咱們相識二十九年,即便是成親以後,也還是聚少離多,我總說要在府裡好好兒陪你一陣子,可除了北狄回來養傷那一年,我何曾踐諾,我害你守著空閨二十多年,到頭來還要早早撇下你走了,當初在嶽母大人墓前保證的…”說到這裡,他突然一停,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麼,卻終是沒有壓住,咳嗽了幾聲,唇
角就沁出一絲血跡,如箏趕緊拿帕子給他擦了,急急言到:
“你彆說了,休息一下吧。”
蘇有容卻是搖搖頭,閉目吸了口氣,又到:“當初,我在嶽母大人靈前保證,要讓你一世安心,一生隻要你一人,這兩個諾言,我都違了…”他輕輕拉住她的手:“我納了王瑤,如今又撇下了你,我真是個說到做不到的大騙子。”
如箏聽著他這番話,哭著猛地搖頭:“不是,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你是世間最好的夫君,王瑤算什麼,你不說,我都忘了!如今…又不是你願意的!”她摟緊了懷裡的愛人,輕輕伸手撫上他臉頰:
“不許說了,我告訴你,我是大盛前數五百年,後數五百年,最幸福的女人,自年少初相見,我得你真心相待,嬌寵愛惜到老,這是彆的世家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福氣,這一輩子你心裡隻有我,哪怕是性命攸關的時候,也不願意舍了咱們
的情分來換解藥,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若說現下的情形,不也是為了我,為了咱們的情意麼?所以你彆說了…子淵,今生能遇到你,成為你的妻子,是我最榮幸,最幸福,最知足的一件事。”
蘇有容已經沒什麼力氣了,輕輕點了點頭:“你一向如此,容易滿足,也好…這麼好騙,下輩子…想來也是很容易到手的,嘿嘿…”他撫上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箏兒…這輩子,我沒欠人什麼債,也算是,對得起舉頭三尺的神明什麼的…惟獨欠了你…好多好多的情,這樣…我再許個願…”他慢慢合上眼睛:“下輩子吧,下輩子我還你。”
如箏早已是泣不成聲,強忍著點點頭:“好…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不猶豫了,隻要你來,我就跟你走!”
她一句話,逗得蘇有容輕笑了一聲:“那敢情好…”說完這一句,他慢慢沒了聲音,如箏捂
住嘴,輕輕低頭看著他,卻沒想到他唇角泛起一個極好看的笑,依稀讓她想到了那年祖母壽宴上的初見,彼時豆蔻,就被這樣一個笑攪亂了心房…
那時他說“林世妹,彆來無恙?”此番依然是那樣笑著,聲音卻微不可聞,卻是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如箏的心上:
“說定了…下輩子…我呀,還沒跟你過夠呢…小箏兒…”
如箏感到自己的懷抱一沉,他的手也無力地垂下,她以為自己會痛哭,沒想反倒笑了:
“好,說定了…我也還沒過夠呢,子淵…”
她扶著他慢慢躺下,如同安放稀世珍寶,輕輕地,小心翼翼地:
“你睡吧…累了這麼久,好好睡吧。”她除了外衣坐在他旁邊,看看床裡那摞在一起的兩床錦被,記憶裡好像極少有兩床一起用到的時候,她歪頭想了想,還是笑著取了一床給他蓋上,自
己也掀開被子鑽進去,找到他胸口那個最熟悉的位置,把臻首輕輕貼了上去:“睡吧,明日…”
卻突然淚流滿麵。
大盛承平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蘭陵侯世子蘇應祥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弟弟妹妹輕叩自家爹娘的臥房,這事情在三人兒時曾經做過很多次,一般能叫開,偶爾會挨訓,這一次卻是痛心酸楚,無以言表。
久扣不應,蘇應祥伸手搓了搓臉:“爹,娘,兒子進來了。”
他輕輕推開門,撩簾子走了進去,不多時裡麵便傳來他壓抑地一聲哽咽:
“禎兒,小海你們進來!”
門外的蘇應禎一聽自家大哥這話,一直忍著的眼淚就落了下來,順著門框慢慢跪坐在了地上,蘇憶海扶起自家姐姐,慢慢走近屋裡,蘇應祥回頭,滿臉淚痕:
“禎兒,去把娘親喚醒吧。”
蘇應禎哽咽著點點頭,上前輕輕推了推自家娘親,卻是愣了愣,再俯下頭喚了一聲,便驚呼道:“大哥,快請大夫,娘親…娘親她…”
蘇憶海一下竄上去,拉住如箏的手,許久卻搖了搖頭,屈膝撲到了床邊,放聲哭到:“爹爹,娘親…”
蘇應祥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家娘親,也慢慢跪在了地上,兄妹三人磕了幾個頭,又哭了一陣,外麵守著的下人們便也哭著走了進來,蘇應祥站起身,勉強擦乾眼淚,轉身對著後麵垂首跪著的下人們言到:
“找人將這床拆了,不要驚動父親和母親,現在是什麼樣子,就連床板一起抬到靈堂,告訴壽材鋪子,按一樣的木材打一口合葬棺。”他回過頭看看蘇應禎和蘇憶海:“若是擾了娘親,爹爹定然會發怒的…”